第36章
他有时甚至在想,如果丢的是自己该多好,或者哪天突然死掉就好了。虽然是很不负责任的无理想法,但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从愧疚和悔恨中暂时逃出来。
后来弟弟找回来了,他喜极而泣。可晏宣明好像完全忘记了小时候跟在他后面一口一个“哥哥”的过去,厌恶他到恨不得他消失,晏宣朗偶尔会怀疑,是只有他一个人记得那些回忆吗?
他也想问路容,是只有我一个人记得吗?
十五年前晏宣朗是在看不到未来,没有任何希望的情况下,跌跌撞撞地朝前走,但现在不一样。
现在他明确知道路容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家,恢复了理智,过得很好,可他依然觉得毫无希望。
怎么会,痛苦比之前更深刻。
“你不要接我,哥,我又不是不会打车,而且晏先生和我一起。”
听起来是陆清越在问路容需不需要自己来接他。
从见到陆清越第一面开始就被压抑的,隐秘的愤怒此刻终于漏出一个角。
晏宣朗想问凭什么?
在路容一个人孤零零流落街头的时候,陆清越在哪里?
在陪伴路容玩遍江市所有海洋馆植物园游乐场的时候,陆清越又在哪里?
凭什么!凭什么?晏宣朗不甘心,但他无能为力。
他的嫉妒毫无资格,因为路容的选择是陆清越,不是他。
他被排除在外了。
就算有再多不愿意,也没有任何办法。
选择权永远在路容手上。
半小时后,所有结果出来。医生说路容恢复得不错,一个月后再来复查即可。
坐上车,晏宣朗刚张开口,路容就抢先说,“晏先生应该还有很多工作要处理吧,浪费了您一早上的时间,实在抱歉。我请您吃午饭,然后您去忙工作?”
他动作太过着急,并未注意到安全带系错了。
晏宣朗看到了,下意识想帮他调整过来。路容最开始坐他车时,就很容易把肩带系到左边肩膀。
手刚碰到带子,路容就猛地向右边躲闪,但因为身体被安全带禁锢住,所以并未避开多少,带子刚被拉扯出几厘米,就难以动弹。
路容垂头看了眼,发现了问题所在。
大概也觉得自己反应过激,他清了清嗓子,说:“谢谢晏先生,我自己来。”
一口一个晏先生,仿佛两人是只知道对方姓氏的根本不熟的人。
疏离的眼神,回避的动作,不信任的姿势,每一项,都像重锤一样敲在晏宣朗心上。
他和路容,原本不是这样的。
也不应该是这样。
胃里像是被塞进几百颗酸李子,一个挤着一个,表皮崩开,汁水横流,从胃袋沿着食管泛上喉咙,他不敢张嘴,怕一张嘴酸涩的汁液就会跑出来灌满整个车厢。
晏宣朗盯着方向盘正中间的银色车标,死死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半分钟后,他哑声问:“你今天有别的安排吗?”
“没有,我最近不工作,先调养身体。”路容说,“有时下午无聊了会去我哥办公室坐一会儿。”
“那你方便带我在新港转转吗?我没来过。”
“啊……”路容微微张嘴,没有说好或不好。
“我有这个也不可以吗?”晏宣朗见他犹豫,从口袋掏出一个东西,递到他眼前。
路容垂眼,晏宣朗的手心中静静躺着一张卡纸,上面画着两个小人依靠在一起的图案。
这是路容原本想作为新年礼物送给晏宣朗的陪伴券。
“这个……”路容吃惊地瞪大眼,“你在书房找到的吗?”
“可以吗?”晏宣朗没有回答,只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路容从他掌心拿过那张卡片,捏在手里看了良久,然后把它装进自己的羽绒服口袋,“那我带你去白月湾玩吧,就是我的午饭要回我哥家取,这样有点折腾。”
“不折腾。”晏宣朗立刻接口,他在导航里找出陆清越家的地址,生怕路容反悔似的踩下油门。
白月湾距离市区有几十公里路程,开车近一小时才到。
晏宣朗把车停在停车场,跟着路容往沙滩走,因为是旅游淡季,人并不多。
可能是那张券起了作用,也可能是路容自己想通了什么,吃饭时他对晏宣朗的态度就好转了些,现下正跟晏宣朗介绍这个地方。
他说这是近几年才开发的一个度假区,目前建设到一半,但足够玩了。之前空闲时,他会和朋友们开车来这边,晚上围坐在沙滩上喝喝啤酒,聊聊天。
“你会喝酒?”晏宣朗问。
“一点点吧,两瓶啤酒的量还是有的,多了不知道,没喝过。”路容往下拉了拉帽檐。
海边气温比市区低几度,但不算太冷。天是很浅的蓝,几缕云毫无规则地飘浮在天上,云层边缘发灰,过滤后的太阳光落在沙粒上泛出银白色,偶尔因为折射问题变得微微刺眼。
“说起来,骨龄报告还是蛮准的。”路容挑起另一个话口,“我去年的实际年龄就是23岁。”
“新一年,祝你快乐。”晏宣朗这时想起,从他见到路容以来,还没有给路容说过一句新年快乐。
“谢谢,你也是。”路容浅浅笑了一下,路过不知道是哪个小孩还是大人用模具压出来的沙子海星时停下脚步,蹲下身在海星旁画了只小螃蟹。
晏宣朗想到别墅里的那些画,“你是美术类专业吗?”
“不是,我学设计的,但确实学过几年画画。”
路容站起来,似乎感觉晏宣朗还不是很了解自己,便多说了几句,“我大学和研究生是同一专业,都是产品设计,去年硕士毕业前和朋友合伙创办了一个工作室,承接一些独立设计的项目。”
“很厉害。”
“也没有,工作室还在试水阶段,刚起步不到半年就……”他没明说,但晏宣朗知道他说的是失忆的事。
“我哥原本的意思是让我去自家公司上班,但我还是想先感受一下创业的艰辛,确实辛苦。”路容说着又笑了,“我记得你也是自己创业?”
“嗯,朗跃科技是我在研三时注册的,刚开始都比较困难。”晏宣朗话锋一转,“你们工作室接ui设计的项目吗?”
“很少,我们主要做的是智能家居或者产品外观创新设计这类,不过我有朋友做过ux和ui设计,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他知道晏宣朗的公司主营业务是saas,需求和他的专业差距甚远。
聊了一会儿工作,又陷入沉默。晏宣朗目光掠过不远处蔚蓝的海,又落回到身边的人身上。
他有很多话想说,想问路容的真正想法,到底把他当什么,想说他发现了文身的含义,想表达自己的后悔与歉意,问路容能不能给自己一个机会补偿他,但这些都无法直接开口,需要做一串长长的铺垫。
积攒了许久勇气,晏宣朗忐忑着开口:“路容,其实你走了之后,我……”
铃声打断了他的话。
路容看了眼来电显示,挥挥手机说不好意思,接个电话。
聊了几句后,他跟对方说了句话,随即捂住听筒,朝晏宣朗说:“抱歉晏先生,是我工作室的合作伙伴,你可能得等一会儿。”
晏宣朗点点头,示意他先忙,然后就这样看着他,看他谈论一些自己听不懂的东西。
路容神采飞扬,眼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听起来是在给对方教某个设计软件中的某个步骤操作,说到重要处,手还在半空中比画几下。
可能是站累了,他说着说着,直接坐到了沙滩上,似乎是想盘腿,但羽绒服过长阻碍了他的动作,便只能弯起膝盖坐着。
晏宣朗盯着那圆圆的后脑勺看了片刻,屈腿坐在他身边。
十分钟后路容挂断电话,再次道了个歉并解释,“这个项目催得比较急,他有一个步骤卡住了,但是操作有点复杂,所以花了一些时间。我朋友人很好,我消失半年他们都没有把我从工作室除名。”
他笑了两声,接着又想到接电话前晏宣朗没说完的话,连忙问:“对了,你刚才要说什么?”
晏宣朗想说什么呢?他的勇气已经在刚才的十几分钟内被碾成粉末随着风落在沙滩上,和沙粒混为一团。
陆容恢复了记忆,也恢复了理智。
他不再是路边瑟瑟发抖的小乞丐,不是时时刻刻需要晏宣朗陪伴的小孩,不是那个喜欢靠着他给他讲故事的路容。
他能给陆容带来什么呢?晏宣朗问自己。钱?陆容不稀罕。陪伴?陆容有宠爱他的亲哥哥。
陆容履历优秀,条件优渥,做着一份得心应手的工作,不用依靠任何人就可以过得很好。
最重要的是,陆容不再需要他。
晏宣朗沉默地盯着陆容看了许久,久到陆容略带不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问晏宣朗自己脸上是不是有东西,他才恍然回神,低声说了句,“没什么,一点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