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是他么?”
“不确定。”
点序湘好似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疯事,刚要说些什么,那人抬手轻轻抚上金丝笼中小雀的脑袋,看它温顺低头蜷缩在翅羽中的模样,弯着唇角喃喃道——
“你是不是也知道他回来了,但没有回家,没有来找我们,反而还留在别人那里,还要和别人成亲,所以这几天才生病的?”
点序湘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犹豫半晌还是开口提醒道,“先不说那小妖到底是不是他,就算他不知是什么原因真的活过来了,你打算直接把人从合欢宗抢来么?”
“尊主,晏宿雪是个极大的威胁,他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到时候我们这边……”
一声碎石击玉的脆响打断了她,那声音再平奇无过,细微之至,却于她止住话音时在殿内显得犹为清晰。
她瞳孔微缩,宛若听到天地倾颓、乾坤倒转,怔怔地垂眸看向滚落到自己脚边的那枚碎裂成几块的黑色棋子,几缕残余的魔气蜿蜒萦绕至鸠漓的指尖。
地面很快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她猛地抬眸,不可置信道,“你撤了魍魉骨?!”
不到片刻,有人自殿外而来,于殿堂正中单膝跪地禀报道——
“尊主,无咎秘境已开,数十万瘴罗倾巢而出,悬天门及九冥、合欢、玄符三宗即刻沦为涡点。”
“你这也太胡闹了!”点序湘难以自控地低声道,“这是我们围攻修真界的最大助力,你现在放出来了,魔族军队不紧跟上,统一三界的大计怎么办、以后怎么办?!”
“本座不要统一三界,只要他,本座确实抢不过晏宿雪,毕竟那人身后有天道。”
鸠漓唇边浅笑,从容自若地接上点序湘之前的话题,好似一切灾难于他而言不过吹风落雨,手指挑起一旁挂着铃铛和粉色羽毛的细软柳枝,漫不经心地戳弄那只白雀的羽毛,不过瞬息就规划出了所有棋子该走的路线,略显无辜地低声道——
“殃殃的身份不自己暴露,如何能把那些想要将他困于身边的人逼至绝境呢。”
“几个修真界的杂碎也妄想将他留住藏住,本座要让那些男男女女乱七八糟的人知道,只有魔界才是他唯一的去处。”
“……我要他杀了晏宿雪,彻底回到我身边。”
天际黑沉如浓墨翻涌,连最后一丝天光都被吞得干净,整个修真界都被一股强大的魔气怨气卷入其中,天地间各方灵场支离破碎。
九冥、合欢、玄符三大宗,实力最强且结界防御最牢固,却是成了瘴罗的首攻之地,宗门法器纷纷祭出,一时间天昏地暗、苍穹浸血。
耳边尽是风啸叫喊及兵刃相击的脆响。
狂躁的气流在天地间袭荡,灰红校服被罡风扯得猎猎作响,祁殃一脚踹开迎面劈来的长剑,怀里一岁孩童被他紧护在臂弯,安百一吓得小脸煞白,死死攥着他的衣襟。
鸠漓撤了魍魉骨、撤了熔岩瀑?
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从无咎秘境出来后就已经心里有数了,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突然?
一个晏宿雪,一个鸠漓,到底都在做些什么?
混战中他几次想调出储物戒将安百一收入其中,却难以分出半点灵力和精力。
心底一团暗火翻涌,他身形利落地避开身侧袭来的剑气,掌中凝聚出魔气一手穿透那人的胸腔,手指猛地攥紧,不过眨眼之间扯拽出对方的心脏,热血迸溅而出。
另外两个瘴罗见状一惊,意识到他是魔教中人后愣了愣,随即看到他怀中的孩童时眼色又阴沉了下来,攻势愈发狠戾。
其中一个黑衣人甩出血色符咒并排打来,另一人携短刃近攻,直取他怀中的安百一,祁殃心头一紧,躲开符咒的同时猛地后撤一步旋身调转,短刃堪堪擦着他肩胛骨划过,带起一串血珠。
就是这骤然的拧转让他臂力一松,安百一本就被吓得发颤,此刻忽然失重,小小的身子如断线的风筝从他怀里脱手而出。
一声短促的哭喊划破半空,孩子的小手在他眼前徒劳地抓了一下,祁殃的心脏像是被那一下攥得骤停,他想也没想便要扑过去,可黑衣人的第二波攻势已如乌云压顶,长剑直刺他后心,逼得他不得不回身格挡,金属交鸣的脆响里,他眼睁睁看着另一个瘴罗悠然抬起剑来,直刺向于空中掉落的安百一。
只那么一瞬,他什么也来不及想,低声喝令,“收!”
那瘴罗作攻势的剑尖猛地往斜下方递出,剑身收敛杀气直接将安百一挑起,祁殃抬手揪住了小孩的衣领稳稳将他带入怀中,未伤分毫。
方圆三里内瘴罗攻势皆止,自他那一声喝令出口的一瞬,眼球都覆上一层不正常的黑色,视线直直看向祁殃,像是待启的机器。
准确来说,是望着他身上自发散出的浓烈的阴气。
“高阶……御、御魔术!魔教中人!!”
一声惊叫蓦然刮破鼎沸的混乱,就在距祁殃不远处,那人踉跄着往后退去,尾音几乎劈裂,瞬间让周遭所有人都钉在原地,僵硬地扭转过脖子朝同一个方位看去。
众所周知,御魔术以阴气调令各种凶邪,一旦开启就如同打开了自身阀门,损耗甚重无法自控,只有鸠漓和他身边的两位护法能用出来,二十年前死了一位,唯剩的左护法又是女子……
混战中,所有人的视线都见鬼似的望向抱着孩子的“叶允”。
“勾陈镜!宗主来了!”
勾陈镜,宗门至宝,伏魔圣器。
巨大的圆形镜像自头顶上空乍现,连通脚下飞速旋转的透明八卦盘,形成一个圆柱形封闭阵,于经脉中运转的魔气瞬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困锁于原地,魔修若要出阵,除非脱胎换骨。
阵中的祁殃没有什么表情,视线迅速定位到了不远处愣怔的叶晓,在镜面压下的前一刻托着安百一将其抛了过去。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灵力场携着迅猛气流,将他整个人吞没其中。
……
古籍载,勾陈大帝铸镜平乱,镜崩坠于昆仑墟,其一瓣沉于瑶池之底,万载重凝镜面,至合欢宗初立,第一代宗主得之,见镜背刻勾陈星图,是为勾陈镜。
只进不出,祸乱邪魔妖孽的埋骨之地。
祁殃料到环境过渡时会发生短暂性失明,只是这失明的时间貌似有些长了,直至感知到自己身体与空间那点微弱的联系时,才发现原来是周围环境太黑。
上空是黑的,下面是黑的,周围也是黑的。
身体是跪坐着的,两只手腕各被长长的铁链束缚着,他试了一下,没法改变这个姿势,镜中之力刻意压制逼自己如此,膝盖抵着冰冷的虚无,让他以一种无比低卑又焦熬痛苦的姿态忏悔反思自己的罪孽,浓厚的黑召示他赎不清的满手血债。
他现在唯一的顾念就是安百一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不知道把他丢给叶晓后会怎么样,不知道外面那么多瘴罗、那么凶险混乱的情况,叶晓会不会保护他。
叶晓怕是护住她自己都困难。
勾陈镜中的吞噬是慢性的,不是烈火焚身的痛,是被虫豸啃噬灵魂,抓不到摸不着,如此清醒地受着,又折磨得人神经发麻,好似骨头里面也生了细虫,是一种无形的、生不如死的酸涨痒麻。
一日,两日,三日……
五日,六日,七日……
祁殃有时会数自己眨了多少下眼睛,但他的耐心实在太少,这种无聊又费精力的事完全不足以转移他的注意力,好多想法和实验都草草了结,他无数次又被拉回冰冷的现实中,到后来连时间也不想记了。
他无法摆脱这个作为惩罚的跪姿,和密密麻麻蚕食肉。体灵魂的痛苦,钝刀割肉般的煎熬让他不得不盯着眼前,硬是从深邃的黑中盯出了活动起伏的色块,盯出了汩汩涌出的鲜红的血,盯出了爆破痛快浇头而下的滚热。
手腕两侧的铁链很长很长,从看不清的远方而来,拖曳在漆黑的身下,吊不起手臂。
他就跪坐在黑暗中,双手搭在膝头,无比静默地垂首,低眉敛目,额发垂落掩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小截鼻梁和嘴唇,以及一点雪白的下巴。
眼前是蜿蜒的白丝,是凌乱起伏的黑彩色块,他头脑发胀发晕,无来由地想到许多东西。
他想追日的夸父,想浴火的凤凰,想困在太阳里的乌鸦,又想儿时在电视上看的纣王妲己,想用尿素袋装满的没剥壳的花生,想放在糖纸上融化的扁圆形糖块,那干薄贴在一起的上下唇终于微微分开,他突然张口哑声道——
“……你让我死吧,系统。”
“我感觉很疼。”
我,感,觉,很,疼。
他的语调那么平静,声音那么轻,像是冬天说我有点冷,夏天说我有点热,但他已经疼了很多很多年了,无人知晓无人在意,久积难捱,一句话已经用出了千钧的气力,耗散了他所有的期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