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阿爹……爹……”
安百一回过神,哼唧着往祁殃身上爬,扒着他的衣服坐在他腿上,蜷成一团往对方怀里钻,片刻后又仰起脑袋望他,一双大眼睛湿淋淋的像是刚哭过,瘪着小嘴委屈得不行。
叶晓愣住了,看着那也就一岁出头的小不点,又看向一只手扶着他的祁殃,好半晌才道,“……阿允,这是怎么回事?”
“捡了个小孩,”祁殃唇边带起一抹懒洋洋的弧度,长睫微抬,露出一双纯净幽深如黑曜石般吸引人的双眸,“不知道是谁家的,非要跟着我叫我阿爹,师姐介意么?”
他的声音一旦疏懒起来,就像浸了温水的丝绒,低低沉沉地浸到人心里,又轻轻飘飘地漫开,带着他自己都不曾觉察的藏在松弛里的蛊惑,让人的思维陷入短暂滞钝,于脑中回荡几圈,才后知后觉地晃过神来。
“……我不介意,”叶晓望着他的眼睛,应答的话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视线又落到那小家伙身上,“他好小,你要养着他也行,叫什么名字?”
“安百一,叫他小白就行。”
她轻轻笑了,“不会是你给起的名字吧?”
祁殃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你小时候给小猫小狗起名就这样啊,有大名有小名,大名带数字,小名根据颜色。”
啊,那我跟叶小公子还挺像。他默默地想,没怎么在意。
他原料想叶晓会因为安百一的眼睛太像晏宿雪而惊异,没想到人家对此根本没什么反应,想来也没几个人敢在晏宿雪面前抬起头来,更别说堪比自虐地顶着压力去看清那双眼睛了。
这样倒合他心意,省得还要多解释什么。
安百一很快出现在合欢宗上层弟子的视野中,叶晓身边的人几乎都知道了这个小孩的存在,爱逗着他玩,结果安百一是个矫情还挑人的,被那几个弟子逗两下就哭,然后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地去找祁殃。
祁殃觉得好笑,抹去他豆大的眼泪,捏捏他的鼻尖道,“掉美人窝里了,知足吧,长大了谁还哄你玩。”
可不是美人窝么,合欢宗里不论男女就没有不好看的,地处谷地青山如屏,不光水和气候养人,灵气也丰沛,满谷香气馥郁。
叶晓哄孩子的手段比旁人熨帖,更因为是祁殃带来的人,所以对着安百一的那份好更是不同,有耐心得近乎纵容,自然流露的亲厚,像是真把他当成了二人往后一起生活照养的孩子,不见半分不满。
狗皮膏药似的小孩渐渐也能从祁殃身上撕下来一会儿了,时而跟着叶晓到宗门里逛逛,也让她抱,只是不叫人,想要叫她时总是说一个“阿”字,后面就开始嘟着小嘴吐气。
只叫祁殃一个人,只叫阿爹。
祁殃担心他以后说话有困难,教着他学念“阿姐”,他不学,教着他说“哥哥”,他也不说,教说他“饭饭”“喝水”倒是很轻松,后来那小东西吧唧嘴吃甜点时连“玉露团”都说出来了,虽然“玉”没发音。
他才知道安百一这是故意的,看着傻乎乎,实则一肚子坏心眼。
转眼回到合欢宗已经七日,他和叶晓的婚事定在了十日后,这两天宗门里的人已经开始准备布置场地了。
趁安百一午休睡下后,祁殃到殿后的灵植园里找到了站在池边赏莲的叶晓。
他远远望着她的背影,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停在她身边。
叶晓穿着同他一样灰红相搭的内门校服,绣着鸳鸯戏水的那边手肘支在檀木栏杆上,低头看池中咬莲的鲤鱼,几缕碎发垂落在额角,被微风吹起,露出那双宛若琉璃般的眼睛,眸中带着几分闲趣的柔和。
她没有看祁殃,像是早知道他会来。
祁殃抿唇默了须臾,“师姐,你真的是喜欢我么?”
若是之前他定是不敢这么问的,怕露馅,从这几日的相处中来看,叶晓真的把他当成打小带在身边的师弟来照顾,他却也发现,那照顾中除了近似亲情的关爱,没有什么其他情感。
不是她意识到壳子里换了个人,而是从始至终叶晓对叶允的态度都是如此,他本以为二人是日久生情两情相悦,至少从其他弟子的表现来看是这样,但经他近日的观察,事实并非如此。
“……就非得是爱情么?”
叶晓笑着,偏头看他。
“阿允,我不觉得你和谁会幸福。”
祁殃的眸光停滞在她眼底。
“我不觉得你和其他人会有什么好的结局,我不觉得你能在爱情里平安快乐,我不觉得你脱离我,能找到真正适配你的人。”
“原谅我说话难听,但如果你能因为这个婚事而永远绑在我身边,师姐不会让你受苦。”
叶晓的眼中裹着半生熟的亲昵,又隐隐透着不容错辨的攥紧,“我们一起长大,像亲人一样,我是你的避风港,不是么,远离了我就是远离了家,我不希望你去飘泊,找那些没什么所谓的东西。”
祁殃有些恍惚,有那么几瞬间,他觉得她不是在对“叶允”说话,而是直视着这具躯壳里罪恶又肮脏的灵魂。
……
几日后,魔教总坛。
巍峨宏丽的金殿中,一身红衣的男子坐在高台之上,长发垂膝,双腿悠哉交叠着,一手支着下颔,歪头看着金丝笼中的鸟雀儿。
那小雀儿翅羽雪白、色泽柔滑,品相极好,只是看起来不太精神,一双乌黑的眼珠不怎么灵动,翅膀蔫蔫地搭在身侧,偶尔有气无力地抖一下淡灰色的尾羽,拳头大小窝在栖杆上,像只小鹌鹑。
鸠漓看起来有些苦恼,盯着那只鸟看,仿佛多看会儿它就能好了似的。
此时殿门豁处,风烟忽漫,他漫不经心往下一扫,是左护法点序湘。
她玄衣裁霜垂至脚踝,衣角被风带起时露出黑色长靴上的暗纹,此时静立在殿门之处,身后是茫白青磷气,凤眸微抬,远远注视着台上人。
鸠漓的眼睛突然亮了亮,朝她朝了朝手,“你来得正好,本座的小白雀好像生病了,你来给看看。”
点序湘径直往殿内走,衣摆随步履浮动,靴身挺括裹着衣下的长裤,一步步踏上玉阶。
“我如果看不好,是不是就要跟那几个药师一样被处死了?”
她话中略带讽意,却是于第二十二个台阶准确驻足,距鸠漓十个台阶,始终保持着抬眸仰视的姿态,恪守着君臣之形。
王座上的人轻笑一声,缓缓道,“……你是觉得殃殃送给本座的小白鸟比不上那几个废物药师?”
“不敢。”点序湘心有不满也不能多说,适可而止,自然也是没顾那只鸟,直入正题,“晏宿雪的塑魂献祭之术停了。”
鸠漓微微一愣,随即眯起眼睛,“停了?”
“我们安插在九冥山顶的细作,情报不会有错,没有成功的迹象,但确实是停了,且有一段时间了。”
“他不是要复活殃殃么,”鸠漓蹙眉,语中染上薄怒,隐隐有失控的趋势,“本座还等他事成后把人抢过来,花了那么多年时间倒也罢了,怎么突然又停了?为什么停了?”
塑身容易塑魂极难,尤其是三魂七魄一丝不剩的,相关法术就连九冥宗筑星塔和魔界禁阁中都没有记载,全天下本是无人能做到,但二十年前祁殃死后,晏宿雪在秘密做这件事。
简直正好。
反噬极重恶业颇深又难如登天的活有人上赶着做,鸠漓自然乐意利用起来。
可凭空塑出一个魂魄来本就是天方夜谭,即便是晏宿雪也失败无数次直至今日未成,各种奇诡秘法施于无数凶邪妖祟身上,再用之献祭,每次失败后的冤灵都被那人暗中镇压在幽绝殿下,到现在恐怕都有上万只了。
一经放出,反噬足以将神仙压垮。
“殃殃在我身边待了十年,要不是天道以他的性命相逼,我又怎么会把他送到修真界,送到晏宿雪身边……”
“他跟着我就从来不会受苦。”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人,他又怎么会死。”
“失败那么多次倒也罢了,现在直接放弃了?”
鸠漓气得眼前发黑,布着青筋的手抬起扣上桌沿,一双暗紫的眸底阴沉得可怕,眼见着又要怒不可遏地发火掀桌子,点序湘果断道——
“你记得之前我向你汇报的,因瘴罗之事被抓到九冥山的合欢宗小妖么?”
鸠漓指尖顿住。
他眸光闪烁,火气尚滞在眉眼间,深邃的瞳缓缓看向她,许久许久,表情淡去后,那张邪气苍白的脸反倒有些无害。
“听我们的人说,晏宿雪留了他一段时间在九冥宗,直到前不久那小妖自己回的合欢宗,现在已经快和他的师姐成亲了。”
笼中蔫蔫的白雀抖动了一下尾羽,右翅微张,赤红的喙轻轻啄了啄自己身上的羽毛,好似在打理自己。
鸠漓一眨不眨地锁着她那双清浅平淡的眼,半晌,唇边才浮起一抹道不明的笑,嗓音轻颤着迸出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