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累。
  身上的骨头好似全都软塌了下来,断开了关联,他垂着头跪坐十日,每多一天勾陈镜都在加倍吞噬他的灵力和精神力,现在连呼吸都让他感到辛苦。
  冷。
  密密麻麻的冷意如蚂蚁啃噬骨缝,寒气溢遍四肢百骸,身体宛若虫蛀,宛若冰浸,宛若风穿。
  疼。
  说不上到底哪里疼,疼痛像是酿了陈年的烈酒在伤口中发酵,浸蚀着他脓烂生疮的心脏和腐朽不堪的神经,从初中开始,遇见江桎,再到江桎死时,直到现在,那么多年了,或许又比他意识中的要长得多。
  他以为他是早已习惯了,现在才发觉自己是真的撑不住了。
  身前的空气发生浅缓的蠕动,然后一个人跪坐在他对面抱住了他。
  祁殃的眼神和表情都没什么变化,那人抚摸着他的后脑勺,揽过他的肩,他顺从地依偎在对方怀中,脸颊贴在他的颈窝。
  “你会化形?”
  祁殃的眸光仍是空空,轻声问了一句。
  对方的身体是微透明的灵体,看不出衣服的颜色,体温也感觉不到是高是低,可能是太累了的缘故,他没有抬头,连手指头都没动一下,他对系统长什么样子半点不感兴趣。
  系统抱着他,只是将他搂紧了些,声音低沉——
  “再等等。”
  等什么。
  等死?等活?
  还是等谁。
  祁殃倚着他,将所有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瞳孔细微地动了动,缓声道,“……我之前就有点好奇,碎魂台上我死前那刻,你第一次出现,阻止我动用魔气自保,说会有人来救我……”
  “是说晏宿雪么?”
  “你总说让我等,是让我等他么。”
  他好似又恢复了些精神气,这简直就是回光*返照,他心道,不如在死前这段时间把自己想说的全都说出来,毕竟都快死了,还憋着干什么呢。
  他突然变得比以往数十年都要有精神,眼睛都睁大了几分,他根本不会再在意有谁来有谁走,有没有人听有没有人回应,就像之前和同学说话同学不理他,和晏宿雪说话晏宿雪不理他,和系统说话系统不理他,而现在他已经完全不在意这些了,他的内脏全都闷烂掉了,他现在只想说出来,哪怕再显啰嗦。
  “你整天住在我的脑子里,我和晏宿雪的关系,你不是再清楚不过了么。”
  “我讨厌你,讨厌你们选出的主角,讨厌所谓的天命之人,我讨厌我拿的剧本。”
  “你不明白吗。”
  “不论是从前在九冥宗当眼线,还是现在扒着叶允这具壳子重活,我都要和晏宿雪扯上关系,绑在他身边,你根本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你们反复提醒我我到底有多平庸,并告诉我这是我的错误,当所有人都在为他的登顶欢呼时,你们逼我这个垫脚石更该碎得漂亮。”
  “我本可以本本分分毫无怨言地当一个炮灰,当一个替死鬼,当一滩没有名姓的尸体,只要我和晏宿雪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世界上愿意被他踩在脚下的人有那么多,为什么偏偏选择我呢,你又说要我等他,如果真能等到他,我从一开始就不会死在那个碎魂台上,这是你们选出的主角,你不该最清楚了么。”
  “示众七日直至身死,他从没有来看过我这个邪魔外道一眼,从来没有。”
  说着说着,祁殃的呼吸有些乱了,他张开口用力咬上了系统的颈侧,牙关发了狠似的合紧,咬透穿透了皮肉,发出筋肉切断的咯吱声响,可却没有得到对方的半点反应。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温度,也没有血,只是一个灵体。
  动脉了破裂么,没有。
  喉管断开了么,没有。
  身首分离了么,没有。
  他慢慢松开口,恍惚地低头看汇出的血泊,看肉连着骨的关节,看冷僵的支离破碎的尸身,结果只是一身看不出颜色的衣服,衣下跪着的双腿的轮廓,和一片黑,幽黑深黑浓黑,云似的包裹着他们,迫使他们像母亲肚中的单卵双胞胎一样紧贴拥抱在一起。
  “……小白能平安长大么?”
  他的思维好像跳跃很大,莫名其妙地又问了这么一句话。
  “可以。”
  系统轻声道,手指穿入他柔顺的发间,将他的脑袋缓缓按过来,按到怀里。
  祁殃的瞳浸透在黑暗中,有些茫然地睁着,他的睫毛也很黑很密,系统本该是看不清他是否睁着眼睛的,可是他却听到系统说——
  “闭上眼睛吧,休息一会,醒来就好了。”
  他的声音太轻了,祁殃竟然从其中听出了几分温柔,可能是大脑和身体真的太累了,沉寂中,他真的倚在他的怀中缓缓阖上了眼皮。
  一双眼睛在他睡时无声垂落,凝望着他模糊不清的面容,一只手臂揽着他柔软的腰身,将他毫无防备也无生机的身体紧锢于身前,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极轻地抚过他垂地的长发,将他蜷曲在腿上的冷凉手指轻轻托起,握入掌心。
  所有都在他无知无觉中。
  祁殃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以为自己会一睡不醒就这样死去,甚至又做了诡谲杂乱又无比真切的梦,梦到红衣长发女,头发是从水中长出来的湿漉漉的海藻,总是出现在他上下学回到家中的客厅白灯下,她面对着他,发梢滑过他的胳膊,凉得像蛇信子。
  学校的影子浮出来,影影绰绰的蓝白校服在雾里飘,没有脸也没有手脚,只有隐在衣中的四肢,他无来由联想到地狱里开的时装周,可能人死后审美都会降级。
  灰蒙的天突然就下起雨,倾盆的,砸在身上却不凉,是闷的温的,雨把雾淋去了,转眼又到了街上。
  人潮汹涌,高矮肥瘦老少男女,他们都张着嘴,里面是漆黑的洞,哭声从黑洞里滚出来,沉闷又黏糊糊的,喊叫声是尖的,笑声他听不清,反正所有声音都像夏天里的绿头苍蝇挤在罐子里振翅,无比吵闹,又让他感到无比恶心。
  他又想到闷潮空气中聚集蚊蝇的破屋檐下,无云的天上白得发亮,江桎就总喜欢站在下面仰头看雨。
  毫无征兆地,他身上裂开大大小小的裂缝,开始汩汩往外冒那些蓝白校服的碎片,冒那些哭叫笑骂的声音,冒那些温吞吞的雨,喉中想破出尖叫,想用凄厉的声音撕破这场梦境奔向死亡,可嘴巴张开时里面慢慢漫出黑来,漫过喉咙,漫过舌尖,漫到眼睛里——
  原来他也在这人群里。
  原来都只是他一个人。
  雨越下越大,街道空寂,只有他一人被淹没了腿脚,天空像倒灌的海倾泄而下,没过胸腔和口鼻,期许已久的窒息感漫上来。
  即将要溺死在这片温吞的海中时,手臂却猛地一痛,彻骨的痛,好似被冷硬的铁钳死死箍住,紧接着一股强大的拉力将他整个人拽了起来,沉甸甸的海水像湿泥一般留不住他。
  桎梏破开,天光乍现,身体干燥而呼吸艰难,眸中映出那张无比熟悉的冷寂的脸。
  祁殃腿软往前踉跄一步,随后腰身被紧紧揽住,虚弱的身体切切实实跌进了对方的怀抱里,一股幽冷的香气扑面而来,他眼前发黑,又昏了过去。
  ……
  这次又不知过了多久才醒来,在鬼门关口逛了两趟,睁开眼后恍若隔世。
  视线昏沉中,只见浮雕壁画悬于头顶,身体正躺在鲛丝帐中的一张柔软大床上,他微微偏头,透过薄帐看向外面,发现这里是一座陌生的宫殿,殿顶极高,想必整体规模应该也很大,空寂中透着股令人压抑的肃穆。
  浑身酸软,他强撑着坐起,好不容易挪到床沿,双脚触地时才意识到自己现在被人脱去了中衣和外衣。
  看着这陌生死寂的宫殿,他回想了一下被从镜中拉拽出来的那一刻。
  勾陈镜为上古神器,晏宿雪是怎么破开的?
  他光着脚踩在光洁的地板上,长裤下露着纤细冷白的脚踝,走路时足背绷起,绵薄皮肤下透出几缕淡青色的脉络,趾骨透着淡淡的粉,宛若缀着桃色的白瓷。
  他下意识就想要往外面走,可刚走到离床铺十米之处,面前突然浮现出一抹月牙色屏障,又慢慢隐匿成透明,祁殃抬手用指尖轻探过去,触之冰凉——
  是结界。
  察觉到身后的温度和气流有些异样,他回头看去。
  只见晏宿雪立于他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的,正静静望着他,眸色难辨。
  那人朝他走来,于身后揽他入怀,将他在镜中被锁链磨红的手腕包入掌心之中,轻轻地抚摸揉按着,灵力顺着相贴的肌肤传入虚弱的身体。
  祁殃的脊背贴着他的胸膛,腰被环着,感到身后人正低头专注地给他揉手腕,温凉的呼吸洒在耳畔,距离很近,近到微微一偏头就能蹭上对方的脸颊。
  以精神力维持的一种封闭虚空式空间术法,称为“樊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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