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上首东向是一座清奇高山,顺着山径上忽明忽暗的鱼油灯火,隐隐从樟楠之间透出山顶观音道场的琉璃砖瓦。
在林中查探了许久,已是天边泛白,山顶禅院之后隐隐透着红光。但山顶未闻梵音,想是僧侣香客未起,算来刚到寅时。
沈拂衣转头看去,下首一片银白细沙连向碧海,残月西悬,照着海面波光。礁石上铺着栈道,渡口前系着几艘渔船和自己昨夜搭乘的渡轮。
此刻尚未涨潮,海风不兴,船上帆帷尽皆垂落。上下一派安宁静谧,俨然是海天佛国的菩萨道场,谁能知晓那密林深处的血腥凶残?
只见少女转过头来,笑道:“姊姊你瞧,今番我没胡闹吧。”
沈拂衣整一整衣衫,顺势从少女手中抽出手掌,仰头略一思索,说道:“今日初十,退潮当在卯辰前后,先去舱房里歇着吧。待到回了明州,便转乘水路回临安。”
那少女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若是回了临安,还不知姊姊要如何处置我?”
沈拂衣微微一怔,自己初时奉命追查少女,只是接到府衙任务,说近日临安城里出了个四处骗钱的叫花打扮少女,一路流窜向东。
却不想擒住少女时,才发现她身上竟似隐藏着无数江湖秘密,自然是不能直接送入府衙,但私藏在家审讯又不合礼法,被她一问,倒有些迟疑。
这一夜与少女从敌对到互助,此刻携手同行,几乎忘了她是自己奉命缉拿的逃犯,直到少女这一问,才恍然想起。
想起在船上时自己便亮明身份擒住少女,若是此时与她牵着手回去,在船工面前如何说得过去?沈拂衣伸手摸了摸腰间,才想起那捆人绳索早已被割断在岩洞。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衫,倒是可以撕下衣摆布条,但这一身乃是官服,撕破一块成何体统?
正犹豫间,身边少女长叹一声,呲的一声,从她褴褛衣衫上撕下一条,递到自己面前,苦笑道:“姊姊若要捆犯人,便用这个吧,这便是自讨苦吃,今后我可不再多嘴了。”
沈拂衣见这少女心思机敏,不由得心下一动,更是不敢轻视于她,当下将官刀挂在腰间,伸手接过那布条。
少女却是主动负过双手,将双腕交叠垂在腰间,笑道:“小人束手就擒,沈二小姐饶命。”
沈拂衣听她又来讥讽自己,本想狠狠捆紧她,却蓦地回想起夜里在岩洞中,她建议自己揉开手腕勒痕之时那幽幽语气。
再看那少女双腕上同样留下被绑缚的勒痕,沈拂衣不禁心下一软,略一犹豫,取出怀中丝帕,一撕两半,先用手帕裹住少女的手腕,这才将布条缠在丝帕上,绑住那少女的双手。
那少女察觉到沈拂衣的行为,忽地转过头来,眼眸中泛起幽光,深深看了沈拂衣一眼,又转回头去,低头默然不语。
沈拂衣拉着少女的手臂,缓步穿过沙滩,顺着栈道回到渡船之上。那些船工正在船上休憩,见这被那伙汉子围攻带走的美貌姑娘,竟又押着那小叫花打扮的少女返回,也不知是在岛上发生了甚么变故。
但众人皆知这美貌姑娘乃是官府的捕快,又有谁敢多问一言,纷纷让出一条路来,由着二人回到舱房之中。
沈拂衣扶着少女坐回床上,这场景倒似重回昨夜,但舱门在被金鳞帮王虎率众偷袭时撞断了锁,舱内隔板上还新添了几道刀痕。
沈拂衣回想昨夜诸般凶险与奇遇,忍不住顿生隔世之感,与那少女对视一眼,见她眼眸闪烁,心知此刻与她心境一般无二。
见她眼波流转,消瘦却娇美的脸上又泛起一丝狡黠微笑,竟有些亲切之感,沈拂衣忍不住也露出笑意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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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舟横玲珑心(上)
沈拂衣整夜耗费心神,此刻短暂得闲,顿觉身心俱疲,只想卧在榻上休憩一番,但这少女与自己并肩而坐,倒是有些碍事,若是邀她一同卧下,又恐被她戏谑,徒增羞恼。
正犹豫间,却见少女打了个呵欠,一头倒在榻上,将双腿也抬了上来,贴着舱房隔板躺好,口中喃喃说道:“姊姊不倦,我可倦了,小妹不才,先睡为敬。”
沈拂衣见她正好给自己留出位置,足够并肩卧下,心下微微一动,便解下官刀,也仰面躺下,闭目暗自思忖,默想夜来一桩桩异事,金鳞帮少帮主金坤为何弑父?青龙帮与金鳞帮又有何仇怨?
身边少女更是疑点重重,她这各门派武功究竟从何处习来?又与各门派的诡变有甚么干系?想了片刻,却是思绪庞杂,看来只有回到临安再求父亲相助。
她念头一转,又开始默诵那石壁上前辈高人所留的三篇心法。
那第一篇掌法虽是繁复,练起来倒也不难,她以自身武功相印证,自觉这掌法虽有妙处,尚不及家传绝学,想是那前辈创来专门破那些柔性武功,从来只听过以柔克刚,倒未想到还有以柔克柔。
她自幼随父亲习武时,便已对天下武功皆有所涉猎,但江湖上使拂尘、软鞭的武功本就极少,那飞索邪功更是从未听闻,想是百十年来早已失传。何况那前辈自述这掌法还有破绽,学来实在是用处不大。
至于那第二套内功心法,她虽将心法牢记于心,却是全然没有修习之意,若要真气流转周身经脉,还是勤练玄门吐纳心法,稳步求进才是正道。那金针刺穴本就是邪法,更何况还要夫妻对坐同练,自己又不曾婚嫁,世上哪有这心意互通之人?
沈拂衣脸上微微发热,连忙转开念头,默诵那第三套心法,不由得更加暗自钦佩。这心法将前辈一生武学融会贯通,虽是以脱缚技巧为名,实则对出招运劲、闪转卸力无不有所增益,乃是一篇大道至简的武学总纲,正应了这万象归尘的名字。
沈拂衣只闭目默诵一遍,虽是未曾修炼,已自觉武学进境又上了一层,若要当真修成这套神功,实是要加倍勤勉,无怪那前辈在总纲里写明了修习者要悟性极高。
以自己的天分尚且一时间难以领悟,这全无根基的诡谲少女竟也想练来胜过自己,实是痴人说梦。
沈拂衣暗自哼了一声,睁开眼来,借着窗外透出的晨曦,却见身边少女已是沉沉睡去,睫毛轻颤,薄唇微张,只是眉头紧锁,全然不见平日里那笑嘻嘻的模样,也不知是被捆着睡不舒服,还是梦到了甚么坏事。
沈拂衣呆了片刻,一阵倦意袭来,再也抵受不住,抱紧了怀中官刀便合目睡下。
正睡梦中,却忽觉耳边一阵麻痒,竟是有人轻轻向自己耳中吐气,沈拂衣只觉半身酸软,立时惊醒过来。
侧目看去,迎面便见到一双明眸,那少女双手仍是反负身后,侧卧着身子转向自己,一张俏脸离自己咫尺之遥,正笑吟吟看向自己,见自己醒来,先挑眉笑道:“姊姊,你真好看。”
沈拂衣横了她一眼,见她不似讥讽,倒像是真心赞许,心中不禁生出些许得意,但仍是板着脸说道:“你不好好睡着,又来撩拨我作甚?”
那少女轻笑一声,说道:“姊姊再睡下去,我们可又要回那岛上了。”
沈拂衣微微一怔,凝神听舱房外一片嘈杂,抬头见舱外已是日光明媚,算来这渡轮竟真的回到了明州渡口,不禁脸上一红,更是心下暗叫惭愧,这少女若非主动叫醒自己,便是直接溜出船舱跑了,只怕自己也未必察觉。
她定了定神,忽地念头一转,这少女如此狡猾,怎地不趁此良机跑了?莫不是这少女还有甚么阴谋?
想到此处,转过头来,见少女正挣扎着坐起身来,又打了个呵欠,诡谲乖滑中却又带上了三分天真,实是看不穿她那玲珑心思。
沈拂衣暗哼一声,既已回了明州,从运河走水路,两三日便能回到家里,倒要瞧瞧她还有什么手段。
想到此间,便疑虑全消,跳下床来,整理好衣衫行囊,才抓着少女手臂走出船舱,便觉海风腥咸,艳阳刺眼。
沈拂衣深吸口气,这一觉酣睡良久,已是疲惫之感尽去。她扶着少女,随着呼朋引伴的渡客下了渡船,便见酒楼和客栈纷纷派人吆喝揽客,更有马车车夫殷勤问询,一时间人喊马嘶,甚是嘈杂。
沈拂衣拉紧了少女手臂,听着那酒楼报的各色海鲜菜系,腹中已是饥肠辘辘,却是径直穿过人群,看明了道路,转向一座临街的酒肆。
早有伙计谄媚着迎上前来,说道:“哎哟,沈二小姐大驾光临,不知今日要吃些甚么?”
沈拂衣拉开桌椅,扶着那少女坐下,说道:“劳驾店家,照例来一碗……嗯,今日来两碗鱼汤面,打一壶杨梅浆。”
那伙计连声应和,一路小跑着前去催菜。少女并肩和沈拂衣坐好,转头轻声笑道:“姊姊可是要请我吃面?”
沈拂衣哼了一声,说道:“怎地,你不饿?”
那少女低下头去,淡淡说道:“饿便饿了,也不是饿了便有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