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6章 琴语惊旧梦(下)
沈拂衣听出少女言中讥讽之意,忍不住脸上微微一红,只做不闻,拉着她手臂便行。
二人穿过丛林,小心翼翼转过灌木丛,回到那营地之外。适才厮杀震天般的炼狱战场已是寂然无声,沈拂衣从树后探身看去,饶是她见过诸多凶杀惨案现场,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但见月色森冷,照着金鳞帮的营地一片狼藉,钢刀尽断,十几具尸首陈横在地,满身皆是短刃伤口,仍有鲜血缓缓渗出,一众黑衣海盗却早已不见踪影。
沈拂衣深吸口气,正欲踏步向前查探,却听身边少女呼吸急促,转头看去,见她脸色惨白,扭过头不敢看向场地中央,俯身喘息了几下,终是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沈拂衣微微一怔,忍不住顿生怜惜之情,抬手轻拍向少女后背。只觉手臂一紧,已被少女抓住,只听少女颤声说道:“姊姊,我……我怕。”
沈拂衣听这少女此言极是依恋,忍不住心头一热,恍然间这少女竟真的如同自己姊妹一般。
但这心念一闪而过,她硬下心肠拉着少女转出树丛,扶她在树下站稳,轻声说道:“莫怕,有我在此没人能伤了你,你不必跟来,只在这里等我便是了。”
见那少女轻轻点头,却仍是脸色惨白,沈拂衣想起自己昔年刚做捕快时,初次见到此等情景也是这般模样,心知这少女虽是诡谲狡诈,但此刻却绝非作伪,便又拍了拍她手臂,转身向那满地尸身走去。
沈拂衣取下营地中央的火把,蹲在一众金鳞帮尸首之间,凝神查看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短刃伤口,闭目默想出刀招式,不由得心下一凛,这些招式分明出自同门,绝非是乌合杂乱的海盗手笔。
正沉思间,忽听身旁窸窣之声,吓得她纵身跃起,却见是那师叔黄正挣扎着抬起头来看向自己,他浑身是血,颈上插着一把短刃,已是气若游丝,但望向自己的目光中满是殷切和欣慰。
沈拂衣大着胆子蹲下身凑近,低声道:“黄老前辈,晚辈沈拂衣在此。”
只听那黄正咳了两声,断断续续说道:“天佑沈二小姐平安无事,老朽……老朽总算没辜负昔年沈大侠的厚恩,只是老朽实在……实在想不通,我金鳞帮……与海盗素来无怨,为何……为何……”
沈拂衣双眸一闪,低声道:“前辈,这些凶徒并非是真海盗,是绍兴青龙帮假扮的。”
那黄正剧烈咳了两声,说道:“青龙帮?是青龙帮方……方长青帮主?”
沈拂衣伸手扶起黄正,一手虚指他胸口的刀伤,说道:“这一刀虽是用的短匕,但使得招式是‘青龙探海’,需得辅以青龙帮独门的龙爪钩,才能使得顺手,因此这一刀偏了三分。”
她跟着又指向黄正身侧钢刀上的血迹说道:“前辈中招后使这钢刀斜砍,对手未曾料到这一击之后,前辈仍能反击,仓促间挥手上撩,使的是青龙帮的‘龙鳞逆甲’,但只有龙爪钩这种兵器才能护住手背,那人招数使了一半,才想起手中兵刃是短匕,并非是用惯了的龙爪钩,缩手变招虽快,但手指已被前辈割伤。前辈,贵帮可与青龙帮有甚么纠葛?”
黄正听了此言,回想与那灰衣人交手的拆招,竟和这少女所推演的一模一样,他呆呆望向天空,长叹一声,挣扎着说道:“我金鳞帮与……与青龙帮素无纠葛。除非……除非是那逆子……”
沈拂衣神色一变,低声问道:“晚辈年幼时,金帮主父子曾到临安家中做客,晚辈还曾与金少帮主切磋武功。当年家父常赞金少帮主是少年英侠,颇得金老帮主神韵。怎地后来会沦落至此?”
那黄正神色已有些木然,嘶哑着嗓子说道:“他……他自从去华州走了一趟镖,便性情大变,后来独吞镖银竟要叛逃,被帮主追到,谁能想他竟会做出那弑父逆行……”
沈拂衣一怔,这华州在金人境内,倒是从未听闻父亲说起有什么江湖典故。
却听黄正续道:“沈……沈二小姐,你……你宅心仁厚,聪慧过人,更兼……武功了得,老朽不敢……不敢烦劳沈二小姐为我金鳞帮报……报仇,但求沈二小姐……务必擒回逆贼金坤,以慰我师兄……泉下……”
他话未说完,便身子一歪,就此气绝。
沈拂衣眼看着月华在黄正满是沧桑的眼眸中消逝,一时黯然无语。前夜渡轮甲板上那一条条鲜活的汉子此刻皆是横尸就地,至死还以为是被海盗劫掠,浑然不知是被青龙帮设计围猎。
只是青龙帮向来是龙盘绍兴,做的是贩酒的买卖,虽名声不佳,也并非是邪派,与金鳞帮更是毫无瓜葛,如此狠辣布局去剿灭金鳞帮,实是不知所为何事。
那适才领头灰色布衣之人多半便是帮主方长青,久闻此人武功极高,心机更深,单凭自己之力,只怕难追此案,需得先押着那少女回临安家里,再请父亲一同商议。
想到那少女,却是心下一惊,转过头来,却见少女靠着身后树干,低着头轻轻踢着脚下树根,手中把玩着一片树叶,正静静等着自己查案,浑然没有逃跑的意思,先暗自松了口气。
她大着胆子翻了翻黄正的衣带,从汗巾和铜板中取出一封黄纸,借着火光看去,却见那黄纸上拟着雇用劳工来岛上修建禅院的文书,约定开工之日正是明日。
沈拂衣略一沉吟,更觉心下凄然,只怕这纸文书也是青龙帮提前伪造,将金鳞帮众诱骗到这孤岛上尽数屠戮。
想到青龙帮如此手段,沈拂衣心头一寒,心知此地不可久留,便收好文书,又顺手取过黄正身边卷了刃的钢刀,挑开四处散落的帐篷,果然寻到了自己的官刀,旁边便是那少女的包裹。
沈拂衣暗自一喜,俯身拾起官刀和包裹,踏步走出尸阵。那少女迎上前来,眼眸一亮,脸上又露出那熟悉的狡黠笑容,伸手便要来接过包裹,口中喜道:“多谢姊姊。”
沈拂衣扬手避开她这一接,那少女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这包裹确是十分沉重,多谢姊姊体贴,帮我拿着此物。”
沈拂衣哼了一声,暗恨这少女出言狡诈,一时倒有些不知所措,犹豫片刻,才将包裹丢换给少女,冷冷说道:“谁体贴你了?”
那少女笑嘻嘻的双臂接住包裹,蹲下身打开查看一番,这才重新系紧,口中应道:“姊姊若不体贴我,怎地费心帮我取回此物?”
沈拂衣不再理她,抱怀而立,看那少女包裹中又露出那刻着十七字样的铁牌,混在金银珠宝之中甚是突兀。
但她心知这少女不肯明言,也不愿自讨无趣,便强行忍住,暗想待到回了临安府,定要亲自从这少女口中问出她这些古怪,方才能泄这一路被她戏谑欺瞒之恨。
正切齿间,却见少女将包裹甩到肩上,跟着站起身来,笑吟吟的说道:“姊姊,咱们走吧。”
沈拂衣怔了一怔,点了点头,却忽地停步,犹豫片刻才说道:“你可知这岛上渡口在何处?”
那少女咦了一声,说道:“姊姊难道不知?”
沈拂衣横了她一眼,冷冷的说道:“托你的福,我醒来时便已被关在了那木屋,如何能知怎地从渡口来到此间?”
那少女欲言又止,忍着笑意说道:“好吧,小妹倒是记得来路,姊姊随我来便是。”
跟着便来拉自己的手,沈拂衣见她神情古怪,暗自起疑,退开半步躲开她的手道:“你要说什么?先说明白再走不迟。”
那少女笑了笑,说道:“姊姊不必多心。我见姊姊容色绝丽,本想卖个关子,让姊姊亲我一口,又怕姊姊生气,这才忍住不说。”
沈拂衣脸上一红,正要斥责,那少女先笑道:“姊姊你瞧,是你让我说明白的,你可不许生气。”
沈拂衣又好气又好笑,自己三年来缉捕凶犯无数,却也没见过这少女这般奸猾惫懒的人物,一时间无可奈何,只好板起脸说道:“罢了,你休要再胡言乱语,快走。”
那少女眼波流转,轻笑一声,又伸过手来。
沈拂衣自记事起,便只在幼时牵过父亲沈江和大姊沈归云之手,犹记得父亲手掌宽厚粗糙,大姊手掌温柔光滑,后来年岁渐长,大姊出嫁,身边皆是叔伯辈分的捕快,便再未与人牵手。
见少女伸手来牵,微一犹豫,便已被她拉住,双手一触,心底微微生出一丝异样,只觉这少女手掌纤细滑腻,掌心却是一片冰凉,全不似习武之人中气充盈该有的温热。
但少女却并未像她这般生出许多心思,沈拂衣见她带着自己在林间穿行,虽是步履轻盈,身法敏捷,但更多出自少女本身的轻巧,并非内功或轻功加持。
回想她那些深得精髓的各门派绝学,反倒是疑虑更深,也不知她对金鳞帮随口编出的老和尚是真是假,又与那些各门派变故有什么干系?
正猜疑间,只觉眼前一亮,少女已带着自己从另一侧穿出树林,面前也是一片开阔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