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这番话,大胆而露骨,是他当年在心底反复描画,却连想都不敢想完整的言语。
  沈镌声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手,用那双曾翻覆江湖风云、沾满血腥的手,从少女手中,接过了青色的外衫。
  衣料柔软,还带着她身上那股干净的、淡淡的草药香。
  他苦笑一声,将这件外衫,轻而缓慢地,披在了自己那身繁复华丽的玄衣之上。
  青色的衣衫对于男子的骨架而言,终究是太过窄小了,就这么格格不入地罩着。那青色与玄色交叠,像是春日里一抹惆怅的柳绿,错落在了寒冬枯寂的枝头,透着些荒诞的悲凉。
  “好看么?”他轻声问,藏在当年的话语里,声音却抑下颤抖,“有……有你的师兄好看么?”
  少女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被他这诡异的举动与言语惊得彻底呆住,连挣扎都忘了,只是用一双写满了惊骇的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你若喜欢,我便日日都穿着。”他朝她走了一步,缱绻地低下头,“我什么都会。描眉画鬓,煮茶簪花,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学。”
  “我不想你嫁人,”这金声公子将她拉近,俯下身,呼吸拂过她的脸颊,那张苍白得过分的脸上,终于烧起绯红。
  捡拾起多年隐秘的欲望,在这一刻,被亲手撕下,暴露着破开。
  这古怪的玄衣青年语无伦次,声音抖索。
  谵妄的角落里头,深埋的臆想,终于在梦境庇护下,破土而出,满带着腐烂绝望的泥土气息。
  “我想做你的夫君。”
  梦里的少女终于回过神来,她看着眼前这个披着她衣衫、说着疯言疯语的陌生男人,霎时间被吓得半死。
  “你不是他。”她厉声道,“你把沈公子怎么了?”
  少女骈指朝他点去。
  可她的手,却在半空中被他截住。他舍不得用力,只是用那冰凉的指腹,轻轻地包裹着她的手腕。
  “我就是他。”这青年绝望地辩解,几乎是在哀求,“青姑娘,我一直都是他。”
  “你放开我!”少女剧烈地挣扎起来,眼中涌出泪水,“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到底是谁!”
  梦境的边角,开始如燃烧的画卷般,剥落、粉碎。药庐的墙壁化为齑粉,少女的哭泣也扭曲成刺耳的尖啸。
  他知道自己快要被这梦境抛弃了。
  也已经被梦境里的她抛弃了。
  “我们一起走。”
  在彻底崩塌的前一刻,他收紧手臂,将这个满脸泪痕,不断挣扎的少女,揽进了自己怀里。木然地,低头看着她。
  “你带我走,也可以。”
  他晓得这是奢望。
  因为怀里的少女,身体已经开始变得透明,变得冰冷。
  *
  梦的尽头,没有了蝉鸣,也没有了暑气,季夏的末尾,金银花的清气,又凉又薄,丝丝缕缕,缠绕不休。
  少女正从药篓里拈起一支黄白双生的忍冬花,得意洋洋地,在那病弱少年的鬓边比划。她丢掉白色的,又珍而重之地,将那朵金色的,轻手轻脚,插在他发间。
  看起来心情很好。眼睛亮晶晶的,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说着“金色更衬你些”。
  一个全新的梦。他多年以来,从未做过。沈镌声此时觉得,他大约是确实快要死了。
  金声公子远远看着少年,那个自己,像是经卷里提到的,人濒死之际,见到的身外之身。
  这是他记忆里,为数不多的,明亮到近乎奢侈的片刻。
  也是此生,最想回转去,亲手撕碎的片刻。
  因为青归玉下一句,便会说起那个“小师兄”,会说起“等到金银花开完的时候,你就能离开这药庐,出谷去了”。
  离开。
  于是他从虚无中踏出,不再是只能沉默旁观的少年,玄衣金线,长发束冠,是他如今惯常的模样。
  他不是梦里的人,是闯入者,是……不速之客。
  如此向前踏出一步,
  药庐的篱笆被他搅扰,惊得几只流萤仓皇飞散。
  少女察觉到他的存在,猛地抬起头,这个青年……生得太好看了些,可那好看里,却又迫人的危险。惹得她眼睛里统统都是惊慌,几乎是本能地,将身子微微侧过,把那个苍白沉郁的少年,护在身后。
  “你是何人?”她声音清脆,冰冷疏离,是他在现实中,早已听惯了的语调。
  玄衣青年苦涩地看着她,看着她保护的姿态,张开口,想说“是我”。
  “这里是药王谷,你——”少女却先上前一步,一只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竹笛,“怎会在此处?”
  金声公子没有回答,向前走近。
  “我们走。”他只是说,朝她伸出手。
  少女被他这孟浪的举动气得脸颊微红,厉声道:“登徒子!你再上前一步,我便不客气了!”
  “你不会。”金声公子轻声说,“你舍不得。你心软。”
  他实在是太了解她。
  可金声公子忘了,这是七年前的她。还不认得他,更不曾觉得亏欠。
  青归玉眼中那点飞扬的怒火,被这句没头没脑的断言,激得更盛。她不再言语,竹笛一振,青囊诀内力到处,笛尖便直点他心口。
  沈镌声不闪不避。
  他想,若是能被她这样打一下,或许,也能抵消掉经年累月,在梦里肖想她,亵渎她的罪过。
  然而笛尖在离他一寸之处,骤然停住。
  不是她收了手。
  而是一只苍白瘦削的手,从旁伸出,用两根手指,轻巧地,夹住了那截竹笛。
  是他最厌恶,最鄙夷,最想从骨头里剥离出去的,那个软弱无能,只能躺在榻上,等待旁人施舍怜悯的自己。
  七年前的他,依旧是那副病弱的模样,黑发散乱,脸色苍白,可那双总是覆着冰翳的眼睛,此刻却寒冷,带着点儿嘲弄。
  仰着头,安静地,甚至带着一丝悲悯,看着这个来自未来的自己。
  “你是来寻医的么?”少年十分礼貌,试图替他解围,“青姑娘医术很好,只是……你这病,似乎比我还重,怕是不太好治。”
  听这少年这样说,少女青归玉也随着他,转过头,
  “你走吧。”她的声音冰冷,“这里不欢迎你。”
  “嗯,”金声公子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丝刃倒卷盘旋,在身侧发出尖锐的嗡鸣,“好得很。”
  “这么些年,你看起来,”少年好奇地问他,声音平淡得可怕,“过得很不好。”
  这玄衣青年猛地抬起头。
  “……是你的过错。你为什么不留下她?为什么让她走?”他厉声道,质问这少年时的自己,“你将她害成什么样子?你但凡……但凡有一点用处,将她带走,让她哪里都去不了,我又何至于……何至于走到现今这一步!”
  “她不认得你。”少年不曾理会他,只是平静地继续道,“你让她害怕。”
  这个不再病弱,不再需要她怜悯,甚至思量着如何将她牢牢掌控在股掌之间的“沈公子”,她不认得。
  少女有些惊惶,眼前的青年偏执得可怕,她看不明白这两个人的对峙,上前一步,便要拉着那个病弱的少年逃开。
  可他却安抚般地拍一拍她的手,迎上金声公子的目光,微微一笑,
  “我知道了。你是把她弄丢了。”
  是的。
  他把她弄丢了。
  在筹策与权谋里,在血海深仇里,在那些见不得光的阴暗角落里。
  沈镌声缓缓地,回过头,盯着那个“少年”。
  “你到底算个什么东西?”沈镌声看着这个“自己”,声音里结了冰。
  “我?”少年微微一笑,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抚过自己的心口,“我是你心里的金针。是你不敢求,不敢想,只能靠我吊着命,才能换来她一点点怜悯的那个你。”
  “你把她弄丢了。”
  针一样的少年,重复道。
  “你看,她现在不认得你了。她怕你,她讨厌你。”
  “闭嘴!”金声公子上前两步,一把抓住青归玉。
  少女被他拽得疼了,小声吸气。他心头一颤,下意识地便松了力道。
  “你为什么在这里?”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少年,“这里是我的梦。”
  “因为你留不住她。”少年了然地陈述,“你当年留不住,现在,也一样留不住。”
  “当年你若有胆子,在她为你簪花的时候,给她戴上那朵白色的,说你们就该是一对。告诉她你不想当她的弟弟,告诉她你不想她嫁人,告诉她……你想娶她,想一直一直与她在一起。她或许,就不会走了。”
  这洞悉勘明,却又显出点错乱,如同金针般尖锐的少年,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可你不敢。”
  “你只会躲在暗处,只会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心计,去骗她一点可怜的垂顾。你甚至……连求她救你,都要谋划着怎样令她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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