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她就这么等着,直到后半夜,他真正沉沉地睡去。
  青归玉松了口气,只觉得这一天一夜,比她过去十年行医还要累。她坐在榻边,看着窗外那轮残月,和江面上摇荡破碎的月光。
  指尖从那一点艳艳的勘乱针痕边抚过,心里想着,今次,要怎样从这里渡血才好。
  第111章 篡命旧事空追梦中梦,钟情几度身外身……
  剧痛后的昏沉底下,是他最擅长做的梦。
  金声公子平生思虑深重,梦的变数,也比别人多些。
  自从她埋了黄帝针之后,这些梦,便更是多了。
  意识抽离了冰冷的船舱,也抽离了那具被痛苦与热病反复煎熬的躯壳。他先是听见了声音。
  梦的发端,蝉鸣如沸,一声高过一声,几乎要将孟夏的暑气都淹没。潮湿的草药气息混着雨后泥土的味道,挟持般地包裹他。
  他知道自己回到了哪里。
  药王谷,那间被忍冬与钩藤缠绕的药庐。他一生中,唯一窥见过天光与暖意的地方。
  很熟悉,即使是在梦里,也很熟悉,不晓得回返过多少次。
  他变回了那个十几岁的少年,安静地倚在榻上。身体里阴寒刺骨的痛楚,此刻竟显得有些遥远,宛如隔着一层水雾。
  门被推开了。
  同样是十几岁,明亮爽落的少女,晃着她的药篓,踏着满地晨光,走了进来。
  “你醒了?”她笑着问,眼睛亮晶晶的,侧着头看他,“今天感觉如何?”
  他看着她,喉咙干涩,说不出话。这是一个他重复了无数遍的梦,一个他用回忆与妄想反复描画,却永远无法更改的开端。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会坐到他身边,将那些小小的蝉蜕摊开在他面前,像炫耀宝贝一般,告诉他,她的运道有多好。
  她会说,蝉蜕入药,要帮他治他的眼睛。
  她会因为担心他而蹙起眉头。
  然后,她会为了安慰他,说起那个她丢下的、再也找不回来的弟弟。
  她说:“所以我不会丢下你的,别担心。”
  她说:“别害怕。我会把你当亲弟弟看待的。”
  不。
  不对。
  他想躲开,梦境便被他心口的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扭转。
  “我不是你弟弟。”
  少年沈镌声开了口,声音沙哑,却隐约透出古怪冷硬的偏执。
  青归玉脸上的笑容,在梦境里微微一滞,像是被这句突兀的话惊到。她眨了眨眼,有些困惑地看着他,“沈公子,你说什么?”
  “我从来,”他一字一顿,几乎是咬着牙,将那些在心底深处埋藏了七年,早已腐烂发酵的念头,逐个逐个,说了出来,“都不想当你的弟弟。”
  他从榻上站了起来。
  梦境的场景,在这一刻倏然变幻。周遭的药庐、药柜、窗外的忍冬藤,都如水墨般迅速褪色、晕开,只剩下他和她,立在一片虚无的、被蝉鸣充斥的昏暗之中。
  他也变了。不再是那个病弱的少年,而是穿着那身熟悉的玄衣。金丝自他腕间摇曳而下,在昏暗中闪着幽微而危险的光。
  可这梦里的青归玉,却依旧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女。她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你是谁?”她厉声问道,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中已握紧了那支竹笛。
  沈镌声看着她,看着她的陌生与防备,一种混杂着暴戾的痛楚,自四肢百骸以内,疯狂地涌了上来。
  “是我。”他向前一步,试图以他常用的轻浅语气,安抚她,“青姑娘,是我。”
  “站住!”她将竹笛横在胸前,摆出了玉门拥雪的守势,“你不是沈公子!你到底是谁?”
  他不是他。
  当然。他早就不是那个能让她毫无戒备地靠近,能让她心生怜悯的少年。他是金声公子,是沈俨养大的毒蛇,是手上沾满鲜血的畜生。
  她不认得他了。
  比沈俨打在他身上的任何一掌,都要来得更痛。
  “与我一起走。”他哑声道,朝她伸出手。那只缠绕着金丝、修长而冰冷的手,在虚空中微微颤抖。
  “你做梦!”青归玉想也不想,竹笛一振,便朝着他脉门点去。
  数缕金丝从青年腕上逸出,轻巧地绕上了她的
  竹笛,一带一卸,便将少女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化解于无形。
  “放开我!”青归玉被他抓住,剧烈地挣扎起来,可金丝刃坚韧无比。她越是挣动,丝线便缠得越紧。
  他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将她困在了自己的影子里头。
  熟悉的、清冽的冷香,混杂着成年男子的气息,将她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这不再是少年被她熏染上的,那种干净微凉的草药味,而是带着侵略与危险的冷酷。
  “为什么不认得我?”他平静地问她。
  “青姑娘,”他低声地,几乎是哀求般地呢喃,“是我啊……”
  “你放开!你这个疯子!”青归玉被他这副模样惊得浑身发冷,抬起膝盖,便要朝他身上顶去。
  可他却只是将她压制得更紧,常年修习寒功而冰冷的躯体,此刻却因为摇荡的情绪微微发烫。
  “我不想当你的弟弟,”他贴着她的耳朵,又重复了一遍,如此反复,声音颤抖,“你的沈公子,从来都不想当你的弟弟。”
  “我只想你看着我。只看着我一个。”
  他的吻,带着绝望与疯狂,落在她的唇角。冰凉,柔软。
  青归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侵犯惊得脑中一片空白,她猛地偏过头,那吻便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沈镌声!”她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里满是惊怒与颤抖。
  他却像是被这个名字灼烧了一般,整个人都僵住了。
  金声公子缓缓地抬起头,疯狂,被充盈了多年的羞耻与惶惑压制。
  “我……”他张了张嘴,抓着她的手猛地松开,随后像是被火燎到,踉跄着退后两步。
  方才那股凌人的气势,在看到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恐惧与厌恶时,瞬间土崩瓦解。
  他看着自己那只还残留着她体温的手,又看看她被自己弄得散乱的衣襟和发丝。
  “对不住,”他慌乱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一条漂亮的、终于亮出了毒牙的蛇,却在咬下去的前一刻,被对方的恐惧生生扼住了七寸,只能狼狈,痛苦地,蜷缩回自己的角落。
  梦境开始崩塌。
  蝉鸣声渐渐远去,孟夏的清光不再,那片虚无的黑暗,也如同潮水般退却。
  想抓住些什么,却只捞到一手冰冷的空茫,和写满了惊惧与厌恶的眼睛。
  果然,他留不下她。
  可心口的金针,却不愿放过他。
  *
  从此处坠落之后。药庐还是那个药庐,只是光线变得昏黄温暖,窗外不再是骤雨初歇的清晨,而进入了仲夏,熏染着懒怠暑气的午后。
  她就坐在榻边,手里拿着一件外衫,正低头看着榻上那个少年。
  “我要出去啦,”她手指在手心里点了点,算了算时候,对他说,“啊,大概得将近一个时辰罢。”
  榻上的少年没有动,他只是抬起头,用不再雾气蒙蒙,已然变得清亮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她。
  当然不是十七岁的沈镌声,
  是眼睛好了的,现在的他。穿着玄衣,束着金丝,带着一身无法洗净的血污与筹画。
  “沈公子?”这次梦里的少女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奇怪地歪了歪头。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看着她眉眼间那点不耐烦的生动,看着她因即将要见到他血脉的兄长,而隐隐透出的轻快。
  “别去。”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是成年后的温和清润。
  少女被他这陌生的语气与神情惊得一怔,下意识地便要站起身。
  他却先一步,从榻上坐起,伸手抓住了她未来得及抽走的外衫衣裾。
  “别担心,沈公子,”她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劲,蹙起眉,却还是耐着性子,向他笑着道,“我也得去想想办法,总不能让你穿我的衣服吧?”
  又是这句话。
  这句带着促狭与玩笑,却曾在他心底燃起过卑劣妄念的话。
  沈镌声缓缓抬起眼,怔怔地,看向她手中的那件青色外衫。
  “若穿上它,你便不走了么?”
  他问。
  再也不是那个只能羞赧地垂下头,用指尖掩住脸,匆忙应承的少年。他站起身,欺近一步,用恢复了清亮、琉璃样剔透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少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压迫感惊得后退半步,脸上那点轻松的笑意,瞬间凝固。
  “你……”
  “若我穿上它,为你描眉,为你簪花,为你做尽世间所有上不得台面的事,”他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下去,每一步,都将她逼得更退一点,直到她后背抵上冰冷的药柜,“你可不可以,和我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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