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第109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是我救了你
她手里攥着那枚温润的玉琅玕,站在舱房门口,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盘在头上,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陆归衍说完,便阖上了眼,不再言语,气息微弱地沉入了调息之中。他将雪山派的传承与自己的性命,都交付给了她。这份全然的信任,比沈俨这艘楼船上所有的死士加起来,还要沉重。
青归玉在门口站了许久,江风从舷窗吹入,吹乱
了她的发丝。
她救沈镌声,是出于医者的执念,出于那份被欺骗来、却又真实存在的纠葛。这笔账,是她与沈镌声之间的糊涂烂账,她认。
可小师兄,是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欠下的恩情。她却要用他赌上门派气运的秘籍,去救他血脉相连的仇人。
这世间的道理,怎么就拧成了这样一团解不开的死结。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隔壁那间舱房。
门没有关。
一踏进去,一股浓重的药气混杂着血腥味便扑面而来。沈镌声还躺在榻上,似乎是睡着了,却睡得极不安稳。
被血污尘土浸透的玄衣已被换下,只穿着一身干净的中衣,更衬得他身形清瘦,脸色苍白得像纸。他弓着身子,眉头紧锁,睫毛不住地颤抖,像是陷入了什么可怖的梦魇。
青归玉走到榻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入手一片滚烫,是发起热来了。
痛觉被强行打通,寒热攻心,急怒交加,他这身子,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
她叹了口气,坐到榻边,伸手去搭他的脉。
脉象依旧狂乱,气血在经络里胡乱冲撞,沉浮不定,凶险万分。
她正要收回手,那只原本搭在被褥外的手,却忽然动了动,反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腕。
沈镌声依旧闭着眼,嘴唇翕动,含混不清,不知在说些什么。
青归玉一愣,凑近了些,才听见梦呓般的低语。
“别害怕。”
她便想抽回手,他却仍然抓着。她只得任由他,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针囊,想着先替他稳住心神。
可就在她拈起银针的瞬间,榻上的人,却缓缓地,睁开了眼。
那双清亮如洗的桃花眼,此刻却失了准头,蒙着一层因高热而生的灰蒙,茫然地,看着舱顶的某个地方。
“……天亮了么?”他轻声问,声音有点沙沙的。
青归玉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一头雾水,只当他又在梦里犯病,便想趁机将手抽回。
沈镌声却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意图,握得更紧。
“你别走。”他急切地道,像是快要哭了,“你身上还有伤。医家说,说你身子弱,吹不得风……”
青归玉一愣,这是什么浑话?自己体魄康健,内力虽不算顶尖,却也绝非弱不禁风。小腹的伤,也包扎过,她何时受过什么吹不得风的伤?
更何况——想到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还有多少比她更强的医家?她倒是想要看看。
“夫人,”沈镌声却不管她思索,忽然又唤了一声,声音低哑,却缠绵得能将人的骨头都叫酥了,“可是又头疼了?”
好家伙。
青归玉只觉得手里的银针都将要拿不稳。
这都什么跟什么?她什么时候跟他成亲了?她怎么不知道?
“什么夫人?”她转过头,怒道,“我何时与你成亲了?”
“嗯。”沈镌声点点头,漂亮的眼睛弯了起来。
“成亲那日,在吞云楼,你便说我胡闹。宾客满堂,血光冲天,你吓得脸都白了,又咳了起来。我当时便与你说,别怕,有我。”
他说得情真意切,仿佛那场被他精心布置的杀局,当真是一场为她而设的婚宴。
“我抱着你进的门。你当时还与我说,说对不住,怕是……活不长久了。”
青归玉听得眼角直抽抽。
活不长久?她青归玉能跑能跳,一顿能吃三碗饭,她哪里活不长久了?!
——此时方才反应过来,他这不是在做梦,是烧得糊涂。
医家谓之谵妄。乃是心神过耗,热邪入里,扰动神明所致。
平日里他心思千回百转,筹策无双,此刻这颗天底下最聪明的脑袋,却将那些深藏的执念与现实的痛苦,搅成了一锅乱粥。
金声公子的心眼儿,转得太快,如今真正说起胡话,编织的谎言,都比旁人家的要精细些。
“你发了热,神识不清,”她耐着性子,试图用医家的口吻与他分说,“这是谵妄之症,是胡话。”
“我没病。”他立刻反驳,眼睛迷离,神色却简直可以说是认真的,“成亲那晚,你便说我病了。我若真病了,如何能照顾你?”
“沈镌声,”她被他这出死不认账,搞得哭笑不得,“你看清楚,我好端端的,没病没灾。生病的是你,受伤的也是你。”
“我知道你不想我担心,”金声公子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脸上泛起红晕,从颈项弥漫到眼睛,嫣红如血,“可我们是夫妻。你的身子,我最清楚。从小就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地吃药,性子又犟,总不肯好好歇着。”
谎话说得妥妥贴贴,仿佛这些都是亲身经历。
青归玉一时居然无话可说。
她青归玉,活了二十多年,走南闯北,刀山火海里滚过,死人堆里爬过,自问也见过大风大浪。
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一个烧糊涂了的漂亮疯子,抓着手,絮絮叨叨地说她体弱多病,是个离了他就活不成的药罐子。
“你身子一向不好,”他抓着她的手,“自幼便在药王谷养着,离不得汤药。是我将你带出来的。也是我,在那寒潭底下,将你救上来的。”
沈镌声停顿一下,好像想起什么缱绻的回忆,脸上浮起一丝又是骄傲,又是心疼的神色。
“你当时,就快死了。浑身冰冷,气息全无。我抱着你,心里就在想,若是救不回你,我便陪你一道,沉在那潭底,也算全了我们夫妻的名分。”
这谵妄着的青年抬起头,眼睛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我救了你。”他笃定地说道,脸上通红,眼光好似羞赧般游移不定。
青归玉:“……”
她被他编得目瞪口呆。只得默默地看着他,
这天机谋主,平日里思虑太过,筹谋太深,心眼里头,几乎没有一日是松快的。
如今心神一乱,那些被压抑的念头,便如脱缰的野马,将现实冲撞得稀烂,在他脑中,自行编织出了一套全然相反,却又自圆其说的过往。
说得情真意切,他成了那个不顾一切的救人者,而她,才是那个体弱多病,需要被时时看顾的麻烦。
他不是被她所救,而是救了她。
他不是体弱将死,而是她沉疴难愈。
他不是用情蛊谎言昭告天下,而是与她明媒正娶过的郎君。
君子可欺之以方,他不是不易受骗,这条毒蛇,连欺骗自己的时候,都比欺骗旁人时,要来得更加用心,更加天衣无缝。只教如此一来,所有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他将她的手抓得更紧了些,像是要将自己的体温,都渡给她。
“青姑娘,你看,我做到了。”
一双被高热烧得通红的眼睛,盈盈横波。
“你答应过我的,”沈镌声闭上眼,“你说,只要我救活你,你就嫁给我。我们……我们已经成过亲了。”
他突然兴奋地快活起来,粲然一笑。
“我救了你。所以,你便是我的了。”
青归玉。
她在心里,一字一顿地念着自己的名字,告诫自己,医者仁心,不能跟一个失了智的病人计较。
沈镌声却不晓得她在生气,只是听不见她说话,像是想起了什么,眉头又蹙了起来。
“只是……你那个师兄,”他声音低了下去,带上了明显的不快,“他总来寻你,我不喜欢。”
“夫人,”他将头垂了下去,“你总与他一处说话,都不理我。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嗯,”这青年忽然又突兀地笑起来,“等你的病好了,我们就回南边。我把天机阁的事都了了,就陪着你。谁也不见,哪儿也不去。”
青归玉听见他说南边,又想起那寒潭小屋,终于还是有点难过。
见他脸上还有汗湿和泪痕,便抬起一只手,用袖子胡乱地在他脸上擦了擦。
沈镌声却像得了天大的安慰,由着她动作。
“沈镌声生平不幸,也谈不上天作之合。”他怔怔地看着她,喃喃地道。好似在对她说,又像是在给自己分解,“只得自行向这老天,偷来些东西。”
漂亮的毒蛇,即使在失智之时,也依旧记得,她是偷来的。
因为他偷来了身份,偷来了功法,偷来了活下去的机会。
现而今,还想再偷来一场婚事,偷来一个身为拯救者的过往,偷来一位被他护在羽翼之下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