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她替他盖好被子,这才起身,走向隔壁的舱房。
陆归衍的伤势同样不轻,沈俨那一掌,内力阴毒,专破寒功修习者的心脉。
青归玉进了舱房,只见他正盘膝坐在榻上,双目紧闭,雪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无妄剑就横陈在他膝上,剑身在舱内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流转着清冷的光。
她走上前,轻手轻脚地在他身边坐下,将三根手指搭上他的腕脉。
脉象细若游丝,紊乱不堪。那股阴毒的内力,正盘踞在他心脉附近,不断侵蚀着他本就因强运剑法而受损的经络。
“小师兄。”她低声唤道。
陆归衍缓缓睁开眼,眸中依旧清冷,已是澹澹盈波。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先是牵动了伤势,喉头一甜,一口血便涌了上来,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别说话。”青归玉立刻按住他,“运功守住心神,我替你施针。”
她取出针囊,针行“紫宫”、“玉堂”几处大穴,而后将自己所剩不多的黄帝绝针内力,小心翼翼地渡了过去,试图将那股盘踞的阴毒真气引导开来。
可那股真气极为顽固,又与他自身的冰溪寒气纠缠一处,附骨之疽,极难剥离。
青归玉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心里却愈发沉重。这伤,若无外力相助,只怕极难痊愈。而眼下,他们身处沈俨的掌控之中
,便是天底下最危险的虎穴。
“师妹,”陆归衍的声音忽然响起,虽虚弱,却依旧清明,“不必……白费力气了。”
“你闭嘴。”青归玉头也不抬,斥道,“药王谷的规矩,大夫说话,病家听着。你忘了么?”
陆归衍笑了一笑,便真的不再说话了,舱内一时只剩下随船下水行摇晃的烛火。
良久,青归玉收了针,脸色也有些苍白。
“小师兄,”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我有件事,须得与你商议。”
陆归衍看着她,微微颔首。
“沈俨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心思更是歹毒。你我二人,眼下都受了伤,若想从他手中脱身,甚至……与他为敌,非行险招不可。”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说出什么极艰难的话。
“我在天机阁的寒潭底下,见到了沈俨亡妻留下的刻字。”
雪色摇荡,陆归衍蓦地转过头。
“那是一面巨大的玄冰玉璧,上面刻着一套……武功心法。”青归玉将自己在潭底所见,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那套功法,是将寒髓功与冰溪洗脉诀合二为一的法门。其势凶险,却也威力无穷。若能练成,或许,是唯一能克制沈俨的法子。”
陆归衍沉默不语,只是膝上的无妄剑,发出一声轻微的铗鸣。
“可是,那玉璧上的冰溪洗脉诀,只有七八分仿佛,并不完全。沈俨的亡妻天纵奇才,想必是自行推演,却终究差了些许。”青归玉看着他,说得恳切无比,“小师兄,我需要真正的冰溪洗脉诀,来补全玉璧上的功法。”
“你还是要救他?”陆归衍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他膝上的剑。
青归玉的心猛地一沉,却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是,也不全是。”她坦然道,“他是我……亲手救下来的,如今被沈俨折磨至此,我不能坐视不理。”
“更要紧的是,”她迎上他那双失望而冰冷的眼眸,“沈俨所求,是你,也是他。他既要洗脉诀,也要寒髓功。若我们能先行将两套功法合一,便能占得先机。这是我们眼下,唯一能走的路。”
“以毒攻毒,以寒克寒。小师兄,这是机会。”
陆归衍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了窗外那片被月光照得粼粼发亮的江面上。
“雪山派的秘籍,从不外传。”他缓缓地道,不加喜怒,“何况,还涉及仇人之子,一个认贼作父的……东西。”
“我知道。”青归玉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知道这让你为难。可是师兄,沈俨不会放过我们任何一个。他如今,已是疯魔。他若得了这功法,天下之大,再无人能制。届时,莫说雪山派的血海深仇,便是这天下,也要遭殃。”
她知道,空口白牙的道理,是说服不了他的。
于是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郑重地,深深一揖。
“师兄,我求你。”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当面求他。没有小小的谎言,不是为了偷懒耍滑,也非是闯祸后求他遮掩,而是为了……救人。
救一个,他最不想救的人。
霜色血色,一时共列。陆归衍久久地凝视着她,
终于,他叹了口气,宛如全身的力气都被剥脱,连同因血仇而凝积的孤峭,都一并散去。只余下冰雪消融后疲惫的温和。
“罢了。”他轻声说,看一看她,“我还能……怎么样呢?”
陆归衍伸出手,将膝上那柄薄如秋水的无妄剑,缓缓地,横置在自己面前。
“我雪山派祖师,本是白帝城中人。”陆归衍的声音和缓,述说这段早已被江水涤荡干净的往事,“昔年,他与胞兄二人,联手创出了一套至阴至寒的功法,欲图勘破武学至境。”
“可这套功法太过霸道,心窍三关无法承受,怎样解决,莫衷一是。于是兄长坚持修上卷,是为‘寒髓功’,炼髓敲骨,却有寒毒反噬之险。我雪山派祖师,则执意修下卷,是为‘冰溪洗脉诀’,涤脉通经,却终不免经络枯毁,寿元耗尽。”
青归玉心头一凛,原来玄冰玉璧上的推演,确是真的。这两套看似截然不同的寒功,本就是同源所拆。
“因此武学道途不合,二人终至反目。我派祖师便带着下卷远赴北地,于极寒之处创立雪山派,想借寒冷境地钻研。而他兄长留在了白帝城,隐居不出,只是听说通达四方,搜罗消息,希求能借石攻玉,完成此功。”
他这样提起,青归玉心思转过,忽然忆及一事,问道,“当日药王谷中,那点苍道人,曾与我说,‘西来白帝剑骨轻,雪山荧荧鬼神明’。指的是这个故事么?”
陆归衍微微一笑,道,“还能晓得此事的,也只得几位剑道耆宿了。”
“无妄剑,便是我派祖师当年随身佩剑。”这白衣青年,将指腹轻轻抚过冰冷的剑身,“此剑以寒铁精英所铸,杀孽过重,实为不祥之物。祖师为求心安,便取‘无妄’为名,以善名镇之,是为禳解。”
他少作停顿,轻轻抚过剑柄末端,那处系着一枚色泽温润,雕工古朴的佩玉琅玕,玉色苍青,隐有流光。
“你道那寒冰壁上的刻字,说沈俨的夫人也修习寒髓功,想必是沈俨寻到了那隐居之人的后代,或是……那人,便是天机阁的先祖。”陆归衍摇摇头,目光移过,看向无妄剑的剑柄。
“因为冰溪洗脉诀的心法,也与寒髓功一样,历代镌于玉石,从不曾录于纸上。”陆归衍伸手,将那枚玉琅玕从剑穗上解了下来,“雪山派的功法,一直都刻在这里。”
青归玉接过玉琅,入手温润,沉甸甸的,仿佛托着雪山派数百年的传承与血债。
她将玉琅翻转过来,借着烛光,只见那光滑的玉面上,以细如发丝的刀工,密密麻麻地刻满了蝇头小字。字迹清楚,正是冰溪洗脉诀的心法。
“小师兄……”她说到一半,忽然觉得手里这玉,有些异样。
那是一种含蓄温存的暖意。
“暖玉。”陆归衍点点头,对她道,“寒山地火所生,我说了,你想要的东西,在我手里。”
“当初先父将我送入药王谷,便将此玉一并相赠。既是为答谢谷主救命之恩,也是为了用此玉的暖性,压制无妄剑的煞气。师父想着以之救人,或许能解无妄剑的血光,因此斫去一截,制成暖玉针。其余的,我这些年,一直将它佩在剑上。”
青归玉心里难过,只觉得掌心这块玉,霎时间变得滚烫。
暖玉针。
寻遍天下的暖玉针。
原来,从一开始,就近在咫尺。
“天下事,若能事事随心,便是最好。”
白发飘散,陆归衍的眼中,显出一点恰似悲哀的温润,“我这一生,早已为血仇所囚,再也无此可能。可师妹你,不该如此。”
“你拿去。”
青归玉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接过了那柄沉重的无妄剑。
“我只有一个请求。”陆归衍望着她,声音平静无波,“你既得了暖玉,制成此针,便想法子,将他身上那三枚勘乱针拔去。”
“从此,你与他,再无瓜葛。”
陆归衍将剑递过给她,随手想要像幼时在药王谷中那样,抚一抚她的头发,却又在半空中顿住,最后,只是轻轻地,落在了她的肩上。
“……你该是自由的。想要救谁,便去救谁,想不换命,便不换命。”
他苦笑一声。
“只盼你能随心所欲,不必再为这些恩怨所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