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他沉默了片时。
以金声公子那洞悉一切,平静的语声对她说。
“青姑娘,”他拿起那枚圆骨,递到她面前,“你可知这是何物?”
“一枚令牌,”她皱起眉,“北疆的。”
“不止。”沈镌声摇了摇头,修长的手指在令牌那光滑的骨壳上轻轻一捋,只听“咔”一声细响,那枚浑圆的令牌,竟尔从中断为两半。
“这是一枚‘一线天’。”
“一线天?”
“嗯,”沈镌声将其中一半骨壳递给她看,“它不是牌,是焰火。”
一半中空的骨壳,宛如被剖开的坚果。
青归玉凑近了些,只见这球形骨牌的机关,做得极其精巧。
其中一半骨壳的内壁,涂有泛着一种特殊腥气的粘合剂,上面密密地沾满了一层灰白色的粉末。
另一半骨壳则固定着一根极其纤细,由某种强韧筋丝制成的弹簧索,索的末端,连着个比米粒还小的精铁撞针。
“一线天。”沈镌声冷淡地道,烛火在他脸上跳动。眼睛里映着幽微的光。
“刺客专用的讯号。这骨壳最脆弱的地方,便是两半球体的合缝处。它被设计成只能承受内力平稳的握持,却经不起任何剧烈的撞击。”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与她相接,那眼神里带着一丝后怕的寒意。
“方才,你若不是一击毙命,而是与他缠斗,兵刃交击,或是他身死之后,这令牌脱手落地……”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将那半边沾着粉末的骨壳,递到她眼前。
“这上面,是‘鬼火磷’。以寒鸦头骨和十数种骨殖,混杂硝磺研磨而成,本来无色。一旦令牌被外力震碎,这粉末便会借着弹簧索的力道逸散而出,升腾至高空。刚刚飞出的时候不曾显色,毫无迹象,人不可察,但飞起丈许,悬空而后……”
沈镌声停顿下来,好似在斟酌用词,最后,只用最平静的语调,说出了最可怖的后果。
“……遇风则燃。”
“火焰是惨绿之色,磷光幽微,却能积攒不散,在夜空中凝成一道清晰的绿线,数十里外,清晰可见。”
“故名,‘一线天’。”
青归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背脊上窜了起来。
“这是我父亲的得意巧构,”金声公子冷淡地道,“是死士的信号。用于任务失败,自身毙命之后,为主人指明敌人的方位。”
“你看,青姑娘,”他将那两半令牌重新合上,放在她掌心,眼睛里混杂着浓重的阴郁,“你方才……就差这么一点。”
“而这枚‘一线天’,是给我看的。”他轻声细语,低沉而危险,像情人间的呢喃,又像毒蛇吐出的红信。
她杀了刺客,差一点,这“一线天”便会升空。
届时,埋伏在左近的,不知多少北疆死士,都会循着这道鬼火,蜂拥而至。
而她,一个受了伤,且内力耗损的女郎,只会成为早已布好的网里,一只束手待毙的猎物。
她看着掌心那枚冰凉的骨牌,一时说不出话来。
霎时间,她忽然记起了什么。
从刺客旁边走过的时候,那缕萦绕在身边的腥味。
她顾不得伤口疼痛,蓦地从榻上站起,几步抢到窗边,将窗户打开,望向外面的夜空。
伏鳌镇的夜空,本该是干净的,缀着几颗稀疏的夏夜星辰,和一弯朦胧的下弦月。
可此刻,她却看见了。
一缕淡淡的,游丝般的惨绿光线,正无声无息地,悬在侧近的长街上。不似星火,不似月华,而是被死亡浸得通透,幽幽的磷光。
青归玉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目光顺着那道绿光,向旁边移去。
又一缕。更远些,还有一缕。
如同鬼魅点亮的长星,曳着尾巴,在沉沉的夜幕里,安静而怨毒地遥遥呼应。
不止三缕。
四缕,五缕……十几缕……
自镇子的四面八方升起,高低错落,远近不一,将这方小小的客栈,连同整个伏鳌镇,都笼罩在中央。
那不是一个刺客。
是十几个。
十几个训练有素,不惜以命为引的高手。
十几枚被震碎的“一线天”。
她方才所杀的,不过是这杀局之中,最先被触发的一环。而其他的那些,都在她与刺客缠斗,在她与沈镌声对峙的这段时间里,被人悄无声息地,尽数解决了。
解决了。
但悬于头顶,化作了此刻满天示踪的鬼火。
第106章 离间计骨血里都是谎言
那丝线般的鬼火悬在天上,粼粼摇曳,荧荧垂光。青归玉转过视线,院外,长街之上,忽然传来一声清越的剑鸣。
剑鸣如龙吟,穿云裂石,紧接着,便是数声凄厉惨叫。
二人心中皆是一凛,几乎是同时,朝着院门的方向望去。
夜色沉沉,客栈的院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
一道白色的身影,挟着满身未散的杀气,踏入了这方院落。
是陆归衍。
他居然早不在房中,此时仍是一身雪白的衣衫,只是衣袂下摆处,溅上了几点尚未干涸的血迹,手中那柄薄如秋水的无妄剑,血珠一滴一滴,沿着清冷的剑脊,缓缓滑落,滴在脚下的阶上。
他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搏杀,只是面色依旧平静,似乎手刃数人,不过掸去几片枯叶。
陆归衍的目光,先是扫过院中那盏昏黄的灯笼,随即落在西厢房门口的二人身上。
当目光触到青归玉小腹上那处新添的伤口时,眼色猛地一沉。
“师妹,”他开口,声音冷淡,“此地危险,到我身后来。”
他说着,便要上前,将青归玉从沈镌声身边拉开。
“陆兄,”沈镌声却先一步,将青归玉朝自己身后又掩了掩,“你来晚了。”
“认贼作父的孽障,”陆归衍剑尖斜指地面,冷冷地道,“若非你执意将她拖入这险境,她又何至于此?”
沈镌声身子一僵,脸上
血色罄尽,随即转过头去,长发垂落,面色晦暗不明。
他反常地一言不发,只是咬着嘴唇。
这都什么时候了。青归玉捂着伤口,正要开口说些什么,
院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数十名身着黑衣的死士,悄无声息地涌入,手中各持兵刃,将这方小小的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并未立刻动手,只是沉默地,散开,让出了一条通路。
一个身着青袍,头束玉冠,面容温文的老者,缓步从那条通路中走了出来。
他约莫五十余岁的年纪,却须发皆白,身形清瘦,若非周遭这肃杀的气氛,当真像个从书馆里出来,夜游的教习先生。
可青归玉在看到他的瞬间,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冻住了。
那大约与沈镌声有几分相似,从寒潭铁狱底下,掘出来的阴鸷狠戾。
正是天机阁老阁主,沈俨。
而在沈俨身侧,还跟着一名女子。一身北朝宫装,也大约四五十岁年纪,面容冷肃,身形高挑。此刻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垂手而立,可周身散发出的那股阴冷气机,却比院中任何一个死去的刺客都要浓重。
“镌声。”沈俨的目光,越过陆归衍,落在了沈镌声的身上。
他微微一笑,居然不再口口声声斥骂他为畜生。笑容温和慈爱,仿佛在看一件自己最得意的作品,“这么多年,你的性子,还是这般谨慎。”
他摇了摇头,像是有些惋惜,又有些无奈,“为父不过是想请你这位姑娘,来家中做客,你又何必,将为父派去的信使,都杀了呢?”
信使?
那些身怀“一线天”,招招夺命的死士,竟被他轻描淡写地,说成了信使。
“父亲,”沈镌声亦是微微一笑,笑容同样是温柔锋锐。他特意将“父亲”二字咬得极轻,又极清楚,“您老人家的请帖,太过贵重,镌声怕惹得她生气,只好先行替她回绝了。”
父子二人,言笑晏晏,话里话外,却都是不见血的刀光剑影。
“罢了,”沈俨叹了口气,似乎不愿再与他多做纠缠,目光转向白衣剑客,眼中,终于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贪婪。
“冰溪洗脉诀。”
“雪山派的好孩子,你终于肯回来了。”他呵呵一笑,“这本秘籍,我寻了二十年。今日,总算能物归原主。”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本害得雪山派满门覆灭的秘籍,本就该是他的囊中之物。
身侧那名宫装女子,亦是在此刻,缓缓上前一步。
“陆公子,”她开了口,声音清脆,却不带半分情感,“太后有旨,请陆公子,随我等回宫一趟。只要你肯交出冰溪洗脉诀,北朝可保你雪山派香火不绝,甚至,为你重立山门。”
陆归衍冷笑一声,无妄剑上,剑气流转,将血珠震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