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她一把将他推开,抄起身边一条板凳,就想朝他那智计无双的头上砸过去。
  手都抬起来了,却在半空中顿住。
  不行。
  砸坏了,还得她治。
  亏本的买卖,她青归玉不做。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将那条无辜的板凳丢回原处,哐当一声。
  看着眼前这个,她亲手救回来的……漂亮祸害。
  养不熟的毒蛇。饿了晓得盘起身子冲你摇尾巴,吃饱了就想回头咬你一口。不,连怎么摇尾巴都是算计好的,掐准了她心软,看不得那副可怜样子。
  “好,”她气极反笑,点了点头,“很好。”
  “你利害,沈天机,你真利害。”
  “此后若有什么难处,我都听你的。”
  见她这么说,沈镌声眼睛蓦地亮了起来。
  青归玉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她这辈子,最和善,最温柔,也最像那么回事的笑容。
  “现在,天机谋主,你来告诉我,”
  手气得有一点抖,但是没关系。她拍了拍他的肩,冷静地说道,
  “我要如何,才能让我师兄,心平气和地,与他灭门的仇人之子,同桌共饮,再谈一谈借阅祖传秘籍之事?”
  *
  天机阁主似乎害怕她真正动了怒,因此这件事情,简直快得不可思议。
  当日晚间,她便在客栈门口见到了嘲风。
  那个身形佝偻的老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院门口。
  一身灰扑扑的短打,左臂断处戴着一只狰狞的四叉铁钩,在客栈门口昏黄的灯笼光下,闪着幽暗的寒芒。
  他一出现,客栈里头,便陡然添上了阴森的血腥气。嘲风的目光先是扫过青归玉,随即落在沈镌声身上,肩头微微一拱,身形便如枯叶般,飘落在了二人面前。
  “阁主。”
  青归玉心里一凛,下意识地便站了起来。
  “嘲风,”沈镌声点点头,道,“你且准备一下,随我去见一个人。”
  嘲风低一低头,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只是恭顺地应了声,“是。”
  “去见陆归衍。”沈镌声笑吟吟地道。
  此言一出,嘲风那具干瘦的身躯猛地一僵。眼中满布骇然。
  “阁主!”他哑声道,“陆……雪山派的陆归衍?”
  “嗯。”沈镌声应了一声,朝青归玉看了一眼。
  “阁主,您……您这是要我的命!”这佝偻的老者声音颤抖,“那……那陆归衍……属下……属下当年,曾随老阁主,去过雪山……”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话里的意思,已然再明白不过。
  雪山派灭门,他亦是其中一把屠刀。
  “我晓得。”沈镌声垂下眼,看着自己腕间缠绕的金丝。
  “我让你去,正是因为,当年之事,有你一份。”
  这话平平淡淡,却比最锋利的刀刃还要冰冷。嘲风的脸色,霎时惨白如纸。
  眼前这个,喜怒无常,心思深沉如海的青年。不知道这究竟是一场试探,还是一场清算。
  “你怕什么?”沈镌声忽然轻笑一声,“我又不是让你去送死。”
  接了此话,嘲风那乌溜溜的老鼠眼睛转了一转,点一点头,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青归玉这才走上前来,心里头那点儿不自在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你想做什么?”她问。
  沈镌声转过头来,对着她,又恢复了那副温润无害的模样,甚至还带了点邀功似的笑意。
  “青姑娘不是问计于我么?”
  “陆归衍此人,心性孤高,重情重义,更看重雪山派的传承与声名。你若直接与他开口,说要借冰溪洗脉诀来救我这个,嗯,认贼作父的仇人之子,他便是看在你的面上不当场翻脸,也绝无应允的可能。”
  青归玉点点头,这确实是她最头疼的地方。
  “陆兄眼下最想要的是什么?一为报仇,手刃沈俨。二为重振雪山派,不堕先人威名。”
  “以寿元换来的剑法固然高绝,但难以为继。他若想胜过我父亲,便需要更强的功夫。而这功夫,你已经见过了。”
  青归玉心头一动,想到了那面玄冰玉璧。
  “正是。”沈镌声续道,“咱们要联手对付我父亲,那玉璧之上,两套寒功合二为一的法门,便是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筹码。陆兄精通冰溪洗脉诀,而区区在下,”他指了指自己,盈盈一笑,“恰好,对寒髓功也略知一二。”
  “你看,青姑娘,”他温柔地笑道,“这般就不是他将洗脉诀给你。”
  这金声公子续道,“而是我将寒髓功,给他。”
  “我要嘲风去将当年雪山派灭门的真相,原原本本地,说与陆归衍听。沈俨是什么样的人,有些什么手段,那些沈俨亲口下达的命令,他为了掩盖罪行而设下的种种圈套,只有亲历者,才知晓的细节。”
  “陆兄须得知道,他仇人的武功,究竟是何等模样。也要让他知道,沈镌声不过是沈俨手中,一枚用了十七年,早已厌弃的棋子。”
  “当然,”他笑盈盈地与她说道,“陆兄性情,我若出面,必是死局。嘲风是罪人,由他去忏悔,颇为凶险。青姑娘在场,能护住嘲风一命,玉简,也须得有人拿去。此事需要青姑娘帮忙。”
  “也行。”青归玉摸摸下巴,“但他便不信你,为何会信嘲风?”
  “他会信的,青姑娘,”沈镌声顿了一顿,冷漠地道,
  “陆兄苦心孤诣这许多年,自然反复权衡。”
  “而这世上的真相,用罪犯的悔恨,刽子手的辩解说出来,是很容易教人信服的东西。”
  *
  金声公子这番分剖,入情入理,话里话外,将寒髓功也作了奉献,故而青归玉也不与他客气。
  夜深人静,伏鳌镇早已歇了白日的喧嚣,只余下更夫的梆子,在长街上远远地响过几声。
  青归玉抱着手臂,倚在客栈后院的门廊下,等着嘲风。
  沈镌声说得明白,此事凶险,他若在场,陆归衍心有提防,嘲风心有畏惧,反倒不美。因此只留在自己房中。
  她却晓得他哪里是怕搅了局,分明是怕小师兄见了他,一时按捺不住,先将嘲风一剑杀了,这计策便再无转圜余地。
  这样她自己经手,心中略安,却也烦躁。只因此事颇有金声公子的风格,绝手险着,环环相扣,她虽应承下来,心里却总觉得不甚踏实。
  夜色沉沉,伏鳌镇的喧嚣渐渐止歇,只余下远处江水拍岸的涛声,与近处草丛里几声疏懒的虫鸣。
  嘲风还未到。
  青归玉抱着她的旧竹笛,有些不耐地在门口踱了两步。这天机阁的斥候头子,行事向来鬼祟,想来也不会从大路上正大光明地走来。她耐着性子,将六识放开,仔细聆听着周遭的动静。
  月上中天,清辉如水,洒在院中那株石榴树上,将枝桠照出几分萧索。
  约定的时辰已过了半炷香,嘲风却仍未出现。
  青归玉眉头微蹙,更是不安了些。以天机阁的行事作风,断不会无故迟到,除非是……出了什么变故。
  她眼
  光扫过四周,夜色沉沉,万籁俱寂。只有墙角下的几丛草虫,还在夏夜的风中鸣叫。
  随即目光一凝,落在院门对面。
  客栈后厨探出的低矮屋檐之下,蜷着一团黑影,瞧着约莫是白日里那只懒洋洋的狸花猫,在寻个避风处打盹。
  本来不曾在意的,可又过片刻,那团黑影却似动了动。
  并非猫儿舒展身子的懒散动作,而是无声无息地,涨缩了一下。仿佛是团黑暗,正在缓缓地呼吸。
  青归玉心中一动,凝神望去。
  黑影倏尔鼓胀,倏尔又收敛,忽大忽小,变化之间,全无活物该有的章法。
  她正自惊疑,一阵十分低浅,似有似无的“喀喀”声,混在夜风虫鸣里,幽幽地传了过来。
  声音细碎沉闷,不似骨折,倒像是有人在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骨节一寸寸地拆开,又一寸寸地装回。
  她也曾给人接骨,这声音实在太过奇特,脑中忽地忆起一事。
  许多年前,在药王谷的解骨堂中,陈师父指着一具自域外辗转而来的奇特骸骨,与她分说。
  骸骨的关节与常人迥异,竟能向内里翻折。
  于是陈师父便提起一桩武林奇闻。言道西域有一门异功,唤作“缩骨易形”之术,虽非传闻中那般神乎其神,能将人化为无形,但其要旨,在于卸去周身大小关节,再以闭气之法收束脏腑,凭筋肉牵引,将骨架强行折叠。
  练至大成者,身形可于呼吸间伸缩自如,高可逾丈,矮仅及膝。只是此功阴损,每动一次,皆是痛彻骨髓,非大毅力者不能为。
  师父当时还叹道,“此等功夫,用于偷窃藏匿,自是无往不利。若以之刺杀,恐怕亦是刺客道中,最顶尖的法门。只是残忍得很,有违天和,早已失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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