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青归玉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嗯。”他应了一声,转回头来,清亮的桃花眼,好似又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
“家父……沈俨,他要我去的。”他平静地陈述,“不止一次。在遇见你之前,我已去过药王谷三次。”
青归玉的心猛地一沉。
“天机阁要寻冰溪洗脉诀,此事筹谋多年。谷中防备森严,我前三次,不过是探路识人,熟悉地势,寻觅时机。”
他顿了顿,抬起手,用指腹抚过眼角嫣红的勘乱针痕迹,脸上忽然浮起一丝极其古怪的,混合着妒恨与惘然的神情。
“我去找雪山派的消息,瞧见过你,”他轻声说,“很多次。”
“我藏在山崖后头,看你陪着他练剑,时间太久,被他赶走;我躲在藏书阁的屋檐上,看你偷了谷主的旧脉案,被孟长老追着骂,又托他求情。”
“你们上山采药,被蛇咬伤昏了过去。他抱着你回来,我便急得要死。想着你若是此时死了,是不是,从此就不将会识得我。”
他每说一句,声音便更低一分,好似沉在水底的鬼魅,在无声地窥伺着人间。
“我看着他,陆归衍,”这声音忽然凌厉,“我当时就在想,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生来,便能有个人这样待他?不过是比我早出生了几年,侥幸被送去药王谷,逃过了那场灭门之祸。”
“而我呢?”
金声公子猛地转过头,在树影下明昧不定的脸,显得愈发清隽,也愈发孤冷,
“我什么都没有,是见不得光的人。”
他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她。
“我那些时日,便总是在想,倘或……倘或当年被送去药王谷的,是我……”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荒芜地笑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了口,冷漠地续道。
“因此我只得靠自己耍些心计。”
“山崖又冷又湿,当时我身上的寒毒,总是发作得最厉害。因此,我也不想再呆下去了。”
这番话,他说的平铺直叙,但青归玉只觉得手脚冰凉,
“所以……”说得她有些难过了,“你那时候……”
“嗯,”他脸上浮起红晕。
“那是我最后一次进谷。我晓得,父亲的耐心快要用尽了。我若再寻不到冰溪诀,他便会换了旁的方法,或许……再与药王谷刀剑相向,也未可知。”
“这便不成了,很是危险。”他冷静地道,稍作停顿,“故而我将自己弄得重伤,将寒毒催发到极致。算准了时辰,察看了风雨,揣摩了你归谷的路程。”
“然后我躺在药庐的台阶下,听着你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靠近。那时候,雨刚刚停,我浑身都冷透了,只有一个念头。”
她被清亮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如同被水洗过一般。
“我也想要一个,这样的人。”
青年的声音陡然变得沙哑,红晕从脸颊一直烧到耳根,连带着眼尾勘乱针的痕迹,艳艳若滴。
“你那时候,走过来,蹲下身。草药混着雨后泥土的味道,我没闻过那样的气味。”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繁复的玄衣不染尘埃,金线却好似汲取了周遭所有的光,明亮得有些刺眼。
“对不住,”声音抖得厉害,
“青姑娘,”他使红了的眼睛看一看她,又飞快地低下头,像是连与她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时隔七载,这个当初在她药庐里的少年,还是全然的惶惑与不安。似乎生怕从她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厌恶。
“都是我……算计来的。”
“真是……对不住。”
第103章 激将法我杀了你!
说得她心里头发酸,又觉得哪里不对。
一颗心像是被泡进了温热的苦水里,涨满了,沉甸甸的。
她救过的人很多,恶人,善人,穷人,富人。自问见惯了生死,也见惯了这世道里的肮脏。
可从未有一个人,像他这样,将自己那腐烂不堪的内里,就这么平静地,甚至带着点儿自嘲的笑意,坦陈在她面前。
什么天机谋主,什么金声公子。
这也是个被抛弃的孩子。从出生起,便被浸在仇恨与算计的寒潭里,连一点温暖的星火,都要勉强靠近。
也罢。青归玉在心里叹了口气,过去的事,再追究又有什么意思。
他骗了她,可她也确确实实,把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这笔账,大约早就乱成了一团,再也算不清了。
……虽然这般作想,
可惜青归玉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小姑娘,她这人,向来是记吃也记打。
一番剖白,说得情真意切,将个卑劣的阴谋,硬生生讲成了个痴情少年求而不得的苦情戏码,又将自己放在最可怜、最无辜、最值得同情的位置上。
正想说点什么,将此事揭过,青归玉却如电光石火般,转过一个念头。
等一等。
心里刚升起的温情,被她给“嚓”的一声,掰断了。
“不对。”
青归玉抬起头,迎上他因惶惑而水光潋滟的眉眼,狐疑地开口问道:
“倘若你真是这般处心积虑,非要我救你不可。那你为何偏偏在地上,用血写了那两个字?”
她往前凑了凑,一字一顿地问,
“——不救。”
“你什么意思?”
若真是算无遗策,又怎会做这等自相矛盾,将她往外推的蠢事?
此话一出,金声公子脸上的神情,霎时间变得精彩纷呈。
那精心营造、用以攻心的悲怆与歉疚,瞬间凝固,好似画到半途,被人泼了水的工笔画,晕开一片尴尬的墨迹。
之前刚从回忆里挣扎出来的、残存的悲伤与惶惑,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诘问,打得七零八落。
金声公子整个人都愣住了,张了张嘴,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
而后,无边无际的张皇,从他颈侧的肌肤开始向上席卷。那方才泛着红晕,惹人心疼的脸,蓦地发白,连眼睛,都因为心虚而游移起来,不敢再看她。
院子里的风停了,狸花猫也不再呼噜,懒洋洋地抬起头,瞟了瞟这个忽然变得局促不安的玄衣青年。
“我……”他退后一步,倚在那美人靠上,又“我”了一声,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抬起头,又飞快地低下,双手都绞缠着金丝,声音细如蚊蚋,
“……我以为……”
“以为你喜欢。”
青归玉:“?”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幻听了。
“你说什么?”她拔高了声音,又问了一遍。
沈镌声被她这一喝,身子一颤,那张本就红透了的脸,愈发要滴出血来。
终于,他像是豁出去了,干脆闭上眼睛,与她说道:
“我瞧你平日里,最是不耐烦那些哭哭啼啼的求恳。孟长老越是逼你,你越是要顶撞。旁人越是劝你,你越是不听。你……你的性子……”
“我若写个‘救我’,你万一理也不理,抬脚便走了。”
“可我若写了‘不救’……”他顿了顿,声音里居然还敢掺进点儿委屈,“你就大约要停下来,看上一看。你看了,就会好奇。你好奇了,就或许要……可怜我一下。”
整个院子,安静得落针可闻。
院子里的狸花猫,不知何时又跳上了墙头,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青归玉也想打个哈欠,或者,打个人。
自己二十四年的人生,所有的自负,所有的聪慧,都在这一刻,被这两个字给碾得粉碎。
天机谋主,通达天下人心。合着在他眼里,她青归玉,就是个“吃软不吃硬,浑身都是反骨,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浑人。
心里刚刚升起来的同情与难过,被这无名火,混着这许多日子来的憋屈、担忧与气恼,轰地一声,烧了个燎天之势。
好家伙。
真是个好家伙!
连求她救
命,都要先揣度她的性子,用上这等料敌机先的阴损招数!
“沈!镌!声!”
青归玉从牙缝里咬出这三个字,
狸花猫被她这一声吓得浑身毛都炸了,喵地一声窜上屋顶,再也不见踪影。
她猛地转过身,一把揪住玄衣青年的领子,将他从美人靠上整个拽了起来。
“我杀了你!”
她气得口不择言,扬起手,就想朝那张漂亮的脸上扇。
沈镌声被拽得一个踉跄,几乎是跌进了她怀里。好似真的被她吓坏了,身子猛地一颤,眼睫垂落,脸上交替着“你别打我”和“你打我罢”的表情,愈发真挚。
甚至还往她怀里缩了缩,那双清亮的眼睛里,飞快地漫上一层水汽。
青归玉被他这副模样气得眼前发黑。
她算是明白了。
什么算计,什么阴谋,什么血海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