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这白衣青年摇摇头,
“沈俨自谓武学奇才,却也不敢亲身试炼那阴毒的寒髓功。于是他灭我满门,却独独留下那孩子。”
陆归衍的眼光扫过他精心裁度的玄衣,和被山风吹得震荡缭绕的金线。
“师妹,你救他,不过是医者仁心。可你须得明白,”他低下头,声音清冽而淡漠,她只能看见玉冠结束着霜色的寒发,
“他是沈俨养大的走狗,是天机阁的人,哪里还有我雪山派的一点风骨?”
这指斥极重,可她身侧的沈镌声,却依旧静静地立着,甚至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仿佛陆归衍说的,是另一个人。
白衣青年抬起头,面色孤寂而清寒,好似挟着雪山二十载的冰雪与冤魂。
“认贼作父,骨血里都是诡计,真是不配活着。”
无妄剑连带剑鞘一齐,发出清锐的嗡鸣。
“他如今,是死是活,都与你我无关。”陆归衍的声音清淡,转向她,带着安抚的意味,“师妹,你不必再为他费心。这笔血债,我雪山派自会与天机阁算清。”
他站起身来,向前一步,将她推到后侧旁边,无妄剑上寒光流转,那股空灵而决绝的剑意,再度弥漫开来。
“沈阁主。”陆归衍冷冷道,“你既已承认,想必也知晓,你我之间,唯有生死。你今日,是想为你父亲,再取冰溪诀?还是在此处,与我做个了断么?”
青归玉心里一虚,下意识地便要开口。
沈镌声且不说,她可真是要来找小师兄的冰溪诀的。
但如何说得出口?她怕沈镌声默认。他若默认,今日此地,便是不死不休的绝境。
也怕他辩解。他若辩解,以他那天机谋主的口才,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心里头正把这荒唐的命运骂了个狗血
淋头,
沈镌声却先有了动作。
他缓缓上前一步,离得二人三尺之距。山巅的风极大,将他衣上繁复的暗纹吹得如水波般徘徊延连。
没有看陆归衍,一双眉目只是静静地,甚至称得上是温柔地,凝注在青归玉的脸上。
“青姑娘,”他开了口,声音被山风刮的散了些,却依旧清润悦耳,“你不必为难。”
金声公子微微一笑,那笑容里竟看不出半分被揭穿斥责的狼狈,反而带着点儿超然的通透。
“陆兄所言,句句是实。”他随口承认,随即话锋一转,
“我父亲心机深沉,手段酷烈,我自幼被他付之寒钉玄冰,用以试炼寒髓功,确是事实。”
“雪山派的血海深仇,陆兄一身担之,清正孤高,令人敬佩。沈镌声不过是沈俨手中一柄见不得光的刀,是雪山门楣上的污迹,更是事实。”
这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条理清晰,只是用最平静的语调,将自己那具早已腐烂的内里,剖截开来。
陆归衍脸色更加沉凝了些许,无妄剑铗鸣更甚,“何苦呢?天机阁主?此时此刻,还要逞你那点口才?”
“嗯。”沈镌声摇了摇头,那双眼睛又回到了青归玉身上,随手撩拨起缠绕的弦丝。
“我只是在想,青姑娘这样好的人,当初为何要救我这般一个……不堪肮脏的东西。”
他话说得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青归玉却真正难过了。
一个刚出生的婴孩,又如何能在那场血洗中活下来?
她想起了七年前,药庐里那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却固执地不肯活下去的少年。
可是,连那场相遇,都是一个美丽的谋局。
——说来也是,一个药王谷战乱的孤女,怎么会那样巧?在自家的门前阶上,捡得到天机阁的少主?
这是沈俨置为肘后的一枚棋子,是精心打磨了十几年,用以开启“冰溪洗脉诀”这件雪山秘宝的,活生生的钥匙。
她却不管不顾地,用那刚学成的金针秘术,擅自在其中插了一脚。
而那个少年,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早就知道此行的目的,却依旧在她面前,伪装了那副羞赧无辜,甚至为情所困的模样。
从一开始,便带着满身的谎言与剧毒,安静沉默地,等着她靠近。
她也说不出话来,一时忽然自己眼睛也有些热气。
只得怔怔地看着沈镌声,看着他脸上血色尽褪,清亮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地崩毁。
沈镌声也自瞧着她,瞧着那震惊,恍然,因为陆归衍的话而动摇,最后再眼睁睁地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对自己这个“仇人之子”的怜悯。
他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声很轻,却像一片锋利的冰棱,划过这剑拔弩张的空气。
“我早就告诉她了。”
青归玉被他这一下弄得一愣,正要开口。
却见他猛地抬起眼,那张脸上,血色散尽,眼眶却烧得通红。
“我告诉她,我什么都没有。连这名字都是偷来的。她晓得的,我是个只会算计的疯子。”
他死死地盯着她,
“我什么都没有,她不在乎。”
这四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血腥气,和一种残忍的自嘲。
“你看,”他忽然伸出金丝缭绕的手,颤抖着,指向自己的心口,
“她不在乎我是谁,也不在乎我从哪里来。更不在乎我这身皮囊底下,到底藏着个什么东西。”
眼中那点清亮的光,此刻尽数被汹涌的痛楚与绝望所淹没,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她只在乎我快死了。”
这玄衣青年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将她狠狠地朝这边一拽,自己便站到了悬崖边上。
崖风灌入他的衣袖,玄衣鼓荡,金线翻飞,整个人都好似一缕将要被狂风撕碎的暮云,却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地裹挟着这唯一的凭依。
“我本来就不该活着,”他低着头,“早就应该死了。”
“在雪山,在那寒潭,在哪一处,都该死了。”
“但她救了我,”沈镌声蓦地扭回头,有水珠流堕,
“她救过我,”他重复一遍,扬起头,金丝盘旋,在山风中切割出细微的锐声,盈着泪水的眼睛中忽然翻涌起亮色,“两次。”
是了,两次。
一次在药王谷,用半条命,换他苟延残喘。
一次在寒潭底,用自己的安危,换他重见光明。
将这两次活命的机会,视作自己在这世间仅有,攥在手心里头的隐秘欢喜。可如今,连这份隐秘的欢喜,都要被冠上“阴谋”与“算计”的名头,被阒然打破。
青归玉被他看得心口一窒,
陆归衍脸色冰冷,无妄长剑静默地震颤,剑光涤荡,漾出森寒的气机。
金声公子却忽然朝着她,露出一个极其浅淡,却又艳丽到令人心惊的笑容。
“想要我的命,可以。”
他朝她走近一步,停在无妄剑那锋刃之前,
“我早也想通了。青姑娘从寒潭出来的时候,我便想通了。她想要拿我去救谁,也成。”
沈镌声柔软地说,
“拿去换你师兄的命,整肃渝州城的安危,想法子压得这天下太平,都成。”
他伸出手,将那只缠绕着金丝,修长而冰冷的手,迎向在她面前。
青归玉呆呆地看着他,
这条漂亮的毒蛇,她在心里哀叹一声。
他又打算将自己的血肉骨头都拆散,挑拣出最美丽、最无害、最能引她怜惜的那几块,拼凑起来,捧到她面前。
而那些狰狞、痛苦、不堪的部分,都被他藏在了这身精心裁度的玄衣之下,任其腐烂,也不肯让她窥见一点。
这人但凡觉得要被抛弃,便要在这生死的边缘线上,来回地试探。
“首先,”
她说,先抓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他往后拉了拉,“离悬崖远一点。”
掉下去就真正麻烦了,神仙难救。
“然后,”青归玉深吸一口气,开始试图厘清这团乱麻,想得有点烦躁,干脆破罐子破摔地说了出来。
“第一,”她伸出一根手指,表情严肃,“你和你……我师兄……”她被这称呼绕得有些舌头打结,最后只得含糊地道,“是沈俨造的孽,不是我的。”
“第二,”又伸出第二根手指,“我救你,是因为我想救。和你是不是他弟弟,没关系。就算你是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只要倒在我药庐门口,快死了,我瞧着顺眼,我也救。听明白了么?”
“第三,”伸出第三根手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陆归衍,“我与小师兄,是同门,是过命的交情。他有难,我不能不管。这和你,也没关系。你别多想。”
“最后。”
她说到这里,心虚地要死,只想怎么谈起那冰溪洗脉诀,“先将我师兄的伤稍作稳定。”
“至于你,”青归玉朝沈镌声点点头,真正犯了难,“我们先回去,这么些破事,我需要先与你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