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一条朝她亮出毒牙的蛇。
  青归玉被他压得死死的,泥沙蹭了满脸,心里那点儿愧疚和同情,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戾冲得烟消云散。她这辈子,还没受过这等窝囊气。
  她抬起膝盖,便要朝他身上最脆弱的地方顶去。
  可他却像是早有预料,双腿一错,便将她的反抗死死压制住。那只缠着金丝的手,顺着她的手臂滑下,与她十指交缠,而后猛地收紧。
  他将脸埋得更低,冰凉的唇几乎要擦过她的耳廓,午后明丽的日色也将他的眉目映得夭艳。
  “你再动一下,”他贴着她的耳朵,呼吸寒冷而急促,带着哭泣后的颤音,
  “我就在这里……。”
  这话吞吐缠绵,他说得妩媚而决绝,那股子破釜沉舟的疯狂,简直不像是装的。
  沙砾,泥泞,温暖而摇荡的水波,将要围裹其中。
  青归玉被他眼中的戾气惊得心头一凛,可先前那点被眼泪压下去的无名火,也蹭地一下,重新烧了起来。
  “沈镌声,”她厉声道,“你放手!”
  他却不放,反而抓得更紧。
  好。
  真是好得很。
  药王谷中,师父教她,医者面对棘手病症时,不得不下的决断。
  她平日是怎么面对那些神智不清,狂性发作的病患的?
  先制其行,后定其神。
  若言语不通,便以金针强渡。若金针不及,便以药物镇之。
  若这些都来不及……
  她任由自己陷在温热的泥水里,任由他冰冷的泪水滴落在自己脸上。甚至微微仰起头,沉静地看着他。
  沈镌声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平静弄得一怔。眼中那汹涌的暴戾,因为这片刻的迟疑,出现了一丝裂隙。
  正在此刻,她空着的手从后一把扣住了他束发的金丝,强行将他拽得后仰。
  “嗯……”沈镌声发出一声闷哼,被迫仰起头。
  那苍白优美的颈项,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她眼前。
  她松开那只手,继而双指如钩,扣上他另一只手腕的脉门。
  内关、神门,两处大穴,被她指尖凝聚的青囊诀内力,狠狠地刺了进去。
  “呃……”
  沈镌声的身体猛然一僵,眼睛里盈满了错愕和痛楚。
  “你听着,沈镌声。”
  青归玉翻身而上,趁他心旌摇荡的瞬间,另一只手按住他的后颈,将他那颗满是算计的头颅,向着地面按了下去。
  沈镌声居然也不曾运起内功,此时被她制着,整个人都跪倒在泥泞之中,额头几乎要触及那片混杂着水草的烂泥。金丝与黑发凌乱地散开,狼藉地浸在水中。
  “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到底在发什么疯。”她凑到他面前,
  他被她这一下弄得懵了,那双泪眼怔怔地看着她,睫毛上还垂坠着水滴,看起来竟有几分茫然的无辜。
  “白帝庙,我非去不可。你去,还是不去?”
  金声公子的身体在下面剧烈地颤抖起来,手仍然抓着她的手腕。
  像是被困住,挣扎着,发出被压抑的呜咽。泪水混着泥点,从他脸上滚落。
  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又一点一点地,从耳根开始,漫上一层艳丽的薄红。
  第100章 自相杀凌虚步空无闻矣,携剑白衣安在……
  青归玉此番得了教训,而后便不能再轻易经由沈镌声的手。
  她回去换了衣物,觑着无人注意,趁此机会,溜到渡口市集傍边,
  找了几个在街边玩耍的半大孩子,各自塞了几枚铜钱和一张写着药王谷独门暗号的字条,教他们分头送到本地的各个药铺善堂去。
  做完这一切,才觉得心里稍安。
  到得第三日上,果然有消息回返。
  金声
  公子顺从得出人意表,不曾显出一点怨气来,每日间盈盈笑语,只是有时候会幽幽地看着她,仍然是她去哪里,便跟到哪里。
  因此去往白帝庙的路,是一段过分安静的旅程。
  他们寻了只小船,逆着江流,往上游划去。船家是个上了年纪的渔翁,收足了银子,只管埋头摇橹,对身后这对气氛诡异的年轻男女,连眼角余光都未曾多给一个。
  江水折流,船行至一处陡峭的崖壁下,渔翁将船靠岸,指了指崖上一条隐在林木间的青石板路,“沿此路向上,便是白帝庙了。”
  青归玉付了船钱,赶快先跃上岸。
  山路幽深,青苔遍布,两侧是参天的古木,将日光摇晃着岔开。风过林梢,发出沉沉的涛声,更显此地寂寥。
  这条路,像是被人遗忘了许久。
  行至半山,青归玉的脚步慢了下来,身后的沈镌声也随之停步,目光平静地扫过周遭。
  “怎么了?”他轻声问。
  “这路上的青苔,”青归玉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点石阶上的苔藓,“太完整了。”
  她站起身,看向那条向上的小径,“小师兄若要来此,必然会留下足迹。可这里,连一片被踩踏过的苔藓都没有。”
  沈镌声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清亮的眼眸,在林间的阴影里,微微沉了下去。
  二人心中都添了些许疑虑,不再言语,加快了脚步。
  *
  一座古朴的庙宇,立在山巅的悬崖边上,俯瞰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江水。
  这便是白帝庙。
  庙宇不大,甚至有些破败。朱漆的立柱早已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木料的本色。
  青归玉心头一凛,
  殿门腐朽,被她轻轻一推,
  一股积年的尘埃与香火断绝后的冷清味道扑面而来。殿内光线昏暗,神像身子覆盖着厚厚的尘土与鸟粪。蛛网从梁上垂下,破洞屋顶透下几缕光柱。
  瓦缝间断续滴落积水,在地上浸出深色的苔痕,与散落的枯叶混在一起,踩上去,发出细微而清晰的碎裂声。
  “小师兄?”
  青归玉扬声唤了一句,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没有任何回应。
  她与沈镌声对视一眼,各自走入殿中,分头查看。
  偏殿的门窗早已朽烂,里头空空如也,几只蝙蝠被她惊吓,扑棱着翅膀,从破洞的屋顶飞了出去。
  后院荒草丛生,齐腰高的杂草淹没了一口早已干涸的古井,井边石栏上刻着的字迹也已模糊隐去。
  这里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
  陆归衍不在。
  青归玉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快步走回正殿,却见沈镌声正立在那尊残破的神像前,仰头望着什么。
  “你看。”他指了指神像那只尚还完好的手。
  青归玉顺着他指尖望去,只见那只托着法印的泥塑手掌上,被人用利器划下了极浅的印记。
  那是一个“危”字。
  字迹瘦劲,笔锋凌厉,正是陆归衍的笔迹。
  是警示。
  青归玉脸色一变,正要说话,一阵被山风送来的、断断续续的金铁交鸣之声,忽然从庙宇后方的悬崖下传来。
  短促激烈,不像是切磋,更像是生死相搏。
  她再不迟疑,运起听雨步轻功,冲出破败的庙门,奔向那传来金铁交鸣之声的后山悬崖。
  地势愈发险恶,巨大的山石嶙峋错落。
  山巅风烈,吹得人衣袂狂舞,几欲乘风而去。崖侧一巨石,上钤几个大字“神媪樊夫人飞剑斩鼋处”,字迹古拙,残缺风化。
  石后是一条早已腐朽的悬空栈道,被铁钉与木桩勉强固定在千仞绝壁之上,弓张着伸向云雾深处。
  山风从崖壁间呼啸而过,吹动脚下云海江水,灌入深谷,再卷折而上,震起号哭般的厉啸,本就摇摇欲坠的栈道,发出呀呀声响。
  一场惨烈的搏杀。就在这道绝险的栈道之上。
  陆归衍白衣白发,江风流云转映处,便是一点孤绝的雪。无妄剑清光流转,正被五人前后夹击,围困其中。
  栈道木桩铁索,此刻均被鲜血浸得通红,从悬崖上一滴滴落下,不时有木桩被血泡得软了,掉脱出来,坠入深渊。
  “小师兄!”青归玉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便要纵身跃去。
  “别去!”沈镌声厉声道,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栈道已是极限,你下去,只会一同坠江。”他声音变得平稳,“你晓得的。”
  青归玉心中又急又怒,可也知道他说的是实情。这栈道根本容不下再多一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急如焚。
  那五人身手矫健奇特,或如壁虎般紧贴在崖壁之上,或倒悬于栈道之下,手中各持一柄造型诡异的铁爪流星钩,钩爪锋锐,后系着长长的铁链。
  “钩乃探手,链为缚足。北疆卫,钩矩阵。”沈镌声沉声道,“专司险峻要地刺杀。看来,家父是铁了心了。”
  青归玉心里一跳。
  陆归衍却无暇见她。有人自崖壁上方扑来,铁爪翻落,他向后一仰,无妄剑自下而上,划出一道弧光。
  锋刃沿腕骨反折削上,犹如苍风卷雪,白云拭剑,那杀手惨叫一声,半截铁爪连着小臂坠落,身形失控,直直地朝着崖下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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