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沈镌声却仿佛浑然不觉,甚至还体贴地为她掸去肩头沾染的泥沙。那双清亮的眼睛,此刻正带着一种无辜的柔和,甚至还轻轻地叹了口气。
  “青姑娘,这世道险恶,”他轻声说,语调温和,“陆兄武功虽高,却性情孤僻,不与人周旋。他若真有心,自该想法子当面与你相见,怎会劳烦漕帮传话?”
  他停顿一下,
  “更何况,‘青姑娘想要的东西’……这话说得模糊不清,也不知是何意图。江湖上诡诈甚多,青姑娘性子单纯,若不留心,只怕被人骗了去。”
  他的言下之意,便是那传来的消息,有真有假。而他沈镌声,是为了保护她,才替她过滤了这些无关紧要的麻烦。
  青归玉气得牙根直痒痒。这番话,听起来滴水不漏,字字句句都是在为她着想。
  她性子单纯?他性子单纯!他就是条毒蛇!
  “沈阁主所言有理。”霍二娘点了点头,虽然觉得沈镌声这话说得有点奇怪,但江湖险恶,陆归衍那等身份,却要通过漕帮传话,也确实有所蹊跷。
  “罢了,既是如此,那我便不再多问。”霍二娘说完,又抱了抱拳,“今日漕帮受了你的恩情,日后若有差遣,尽管开口。”
  她带着人跋涉离去,留下青归玉和沈镌声立在江滩之上,
  青归玉的眼神,像一把刀子,恨不得在沈镌声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活生生地刮下两块肉来。
  “沈天机!”她咬牙切齿地道,“小师兄要寻我,你分明晓得,却不告诉我。”
  沈镌声这才收回了那副无辜的神色。他转过身,面向她,眼神清澈,窘迫地拈起垂落的丝线。
  “青姑娘,”他轻声叹息,“我只是,不愿你为不相干的人费心罢了。”
  青归玉气得在这江滩泥地中间,蹲下身去,狠狠地将竹笛望水里一插。
  她就知道,这便是信任金声公子的下场。
  第99章 挣扎究竟有多少人,是排在我前头的……
  笛子陷进去半截,沾满了乌黑的泥。
  偌大的江滩,只剩下他们两人。金声公子就立在她身后,高挑的玄色身影,将午后最后那点懒洋洋的江风都挡去。
  不消沈镌声说起,哪里有这般巧,这出“请人”栽赃的好戏,幕后策划,恐怕又是他那个疯子父亲。
  青归玉不回头,也不说话。
  只要她一回头,就必然会撞进那双清透得能映出人魂魄的眼睛里。
  沈镌声便安静地立在她身后,也不上前,也不退开。江风吹起他玄色的衣摆与发丝,金线被风一荡,便要朝着她的方向,缠绵地飘过去。可刚飘到一半,又被主人不动声色地,使内力压了下来。
  他只是这么站着,在等。
  等她消气,等她回头,等她哪怕是再骂他一句。
  你与他讲道理,他与你讲感情。你与他讲感情,他便与你犯病。
  周遭安静得只剩下江水拍岸的哗哗声,与远处几声零落的鸟鸣。
  终于他缓步上前,踩在湿软的泥沙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印子,很快,又被涌上的江水抚平。
  他走到她身侧,与她并排蹲了下来。
  “青姑娘,”金声公子开了口,温柔地问她,“生气了么?”
  明知故问。
  青归玉猛地站起身,转过头来,怒视着他,“我师兄要寻我,你分明晓得,却不告诉我。”
  “是的。”他答道。
  答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朝她倾侧过来,缩短了两人之间那点用以喘息的可怜距离。
  午间的阳光将江面染成一片流动的浮光,也落在他身上,将那身玄衣上的金线,映得像是燃烧的火。
  “陆归衍要去何处,见了何人,说了何话,天机阁都该知晓。”沈镌声微微倾侧过来,“若有歹人想借他的名头,来诓骗青姑娘,我总该替你先挡一挡。”
  “你挡什么了?”青归玉气得想笑,“漕帮天下第一大帮,势力遍及各地,小师兄找不到我,只得这样。挡的是我师兄给我传的话!你把我当什么了?你养在笼子里的鸟儿么?”
  他那双眉眼,忽然就亮了起来。
  “可以么?”他快活地问,声音压得极低,“青姑娘若愿意,沈镌声便去做那只笼子。”
  “用金丝编,用玉石筑,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堆在里头。只求青姑娘……别再总想着往外飞了。”
  青归玉没办法与这疯子说通道理,只得烦躁地抓一下头发,
  “沈镌声……”
  “我知道的。”
  忽而被他打断,沈镌声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罗列这个早已洞悉的事实,“你此行只是想着救他。就像当年救我一样。”
  “为了找暖玉针,你便愿意去龙城。漕帮粮船一出事,你便要回渝州。如今陆归衍一句话,你便要去白帝庙。”
  金声公子忽然笑了一下,似乎有些痛楚。
  “青姑娘,在你心里,究竟有多少人,是排在我前头的?”
  他低下头,又蓦地抬起,
  “可你救了我。”眼睛里显出流丽的神采,“你既然愿意又救我,那么……”
  他的脸上忽然红了起来,像是有什么缱绻的情思,却不曾继续说下去。
  过了片刻,却听他冷淡地道,“陆兄与你,不过是同门之谊。你为他耗损内力,为他奔波寻药,已是仁至义尽。”
  青归玉被他这套歪理搅得心烦意乱,只觉得跟他说话,简直比在死人堆里给人缝肠子还累。
  她看着他那张漂亮又固执的脸,又看着他眼中那点丝毫不曾掩饰的嫉妒。
  她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放软了声音,认真地看着他。
  “沈镌声,你听我说。”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诚恳又平和,
  “你这疯病,说到底,是我治出来的。把你治成这样是我的责任,勘乱针,我会想办法帮你取出来。到时候,你就应该不是这般样子。”
  他若病好了,自然不必再犯这变窜情志的昏乱,而她,也便算了结这笔麻烦。
  从此山高水长,江湖路远,他做他的天机谋主,她做她的江湖
  游医。
  这番话,总该是句体己的安慰。
  便准备拔起那支插在烂泥里的笛子,转身就走。
  身后却没了声音。
  连那个青年总是萦绕在她身侧的轻浅呼吸声,都消失了。
  她心里一紧,终究还是没忍住,回过头。
  沈镌声还留在那里,玄色的衣袍铺在湿软的泥沙上,被江水濡湿了一角。他低着头,乌黑的发丝与金线垂落,遮掩住了脸上的神情。
  可她还是看见了。
  一滴水珠,从傍边滑落,无声地,砸进了脚下的泥沙。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抽噎,也没有颤抖。
  眼泪就这么毫无预兆地,逐颗逐颗掉落下来,好似不是他的,只是这具漂亮躯壳再也承载不住,满溢出来的苦楚。
  绝望到极致的安静,仿佛连魂魄都在这无声的哭泣里,一寸寸地碎裂。
  青归玉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她最见不得的就是这个。这比他发疯耍狠还要教人没辙。
  “你……”她才刚开口,想说你哭什么。
  可她才刚一动,才刚想怎样与他讲清楚“我得去白帝庙”,后面那张哭得我见犹含怜的漂亮脸庞,神情骤变。
  无声的眼泪骤然止住。
  沈镌声猛地抬起头。
  青归玉只觉得手腕一痛,整个人便被扯了过去,重重地跌进那片湿热的泥沙之中。
  泥水四溅。
  “不行!”
  他厉声喝道,锐利地剖开平日的温存,带着眼泪,像是垂死者的哀鸣,将她惊得怔住。
  这青年猛地一把攥住她的双肩,将她死死地按在泥泞的江滩上。随后一手攥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压住她的锁骨,那双方才还盛着万千星河泪光的清亮眼眸,忽然又变得昏蒙。
  “你不能去,”沈镌声逼视着她,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沿着苍白的脸颊,滴落在她的脸上,冰凉刺骨,“你哪里都不许去!”
  他将她几乎压进泥沙里,高挑的身躯覆了上来,江水漫上她的衣襟,也被太阳晒得温暖,可身上那具躯体,却寒冷得像是一块玄冰。
  沙砾的腥气混杂着他身上的苦香,令人窒息。
  “取出针?”
  有冰凉的泪珠滴落在她温热的脸颊上,和江滩边的血光搅合在一起,
  “然后呢?再像七年前一样,把我丢开?好让你毫无牵挂地,去救你的师兄?”
  “我不好么?”他俯下身,她几乎能感受到他脸上淋漓的水气,“青姑娘,我哪里……比不上他?”
  大约不是在嫉妒,大约是在恐惧。
  耗尽了所有心机,用尽了所有手段,剖心沥血之后,却仍然一如往昔。
  金声公子将她困在自己与这片污浊的土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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