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我可以学
  。”
  这话说得,好像她是什么启蒙的恩师一般。
  “很快的。”他又急急地补了一句,将棋枰朝她推了一推,像是生怕她不信。
  “青姑娘教我。”沈镌声将棋盘摆在两人之间,抬起眼,又这么看着她。
  她心里被他说得又有些难过了,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青归玉在心里叹气,觉得自个儿大约是真的有点毛病。
  “行。”她朝前挪一挪,拈起一枚白子,“我让你九子。”
  沈镌声便也贴着她坐直,身形端正,玄色的衣袖滑落,露出缠绕着金丝的手腕。
  “嗯,”他应道,“都听青姑娘的。”
  这一盘棋,下得青归玉五内俱焚。
  沈镌声学得极快,几乎是她话音刚落,便已了然于胸。
  但他确实只是晓得规则。
  执子的手,总有些生涩。那修长漂亮的手指,拈着冰凉的棋子,在棋盘上空悬停,似乎总是犹豫着,该落于何处。
  “这里,”青归玉看不下去,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腕,引导着他,将那枚黑子落在天元之侧,“这叫‘小目’。”
  手仍旧很凉,指节分明,腕骨清瘦。她的手却因内力调养,带着温热。
  “是的,”沈镌声应了一句,声音很低,带着不太分明的细微颤抖,“我记下了。”
  似这般下得极认真,每一子落下前,都要长久地凝视着棋盘,眉头微蹙,像是在破解什么天机阁的绝世阵法。
  实在是慢的要命。
  开局不过二十余手,他那片黑子便被她杀得七零八落,毫无章法。
  青归玉起初还存着些好胜心,想杀得他片甲不留,好教他知道天外有天。但他显出这样专注笨拙来,她又犯了疑难。
  只得开始有意无意地放水,他有时落了死子,迫得她又不耐烦地提点两句。
  “下这儿,你这片大龙就死了。”她一把抓住他将要落子的手。
  “嗯。”沈镌声便听话地,将棋子挪到她指点的位置,然后抬起头,朝她盈开一个美丽的笑。
  阳光自高窗透入,青年靠得有些近,身上那股子清冽的冷香,被阳光所蒸腾,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
  这盘棋,最终以她险胜半子告终。
  她赢得心虚,金声公子却像是得了天大的彩头一般,眉眼都舒展开来。
  “青姑娘棋艺高绝。”他真心实意地赞道。
  高不了。
  她架起自己的下巴,打量他。
  他输了,她赢得心虚气短。
  他若是赢了……不,他怎么可能赢,他那副如履薄冰的模样,仿佛每落一子,都是在她的心尖上试探,生怕她哪一刻不耐烦了,掀了这棋盘,便再也不理他。
  “能和青姑娘再下么?”沈镌声被她这般瞧得脸上红晕泛起,“很……有趣。”
  这声“有趣”,说得青归玉心里那点儿因放水而起的别扭,又消散了些。这个人,大约是真的头一回,觉得有什么事情,是纯粹为了“有趣”而做的。
  怎么说,也算是积德行善。
  于是接下来的两日,青归玉便是在这般古怪的氛围里将养着。每日一盘棋,她从起初的让九子,到让七子,再到让五子。
  这人学东西,快得简直不像人。
  她那点儿三脚猫的棋艺,很快便有些捉襟见肘,每每都要绞尽脑汁,才能险险胜他半子,赢得毫无光彩。
  而他越是下得好了,落子便越是沉吟,仿佛每一着,都关乎着什么天大的机密,非要将她逼到绝处,再堪堪让她一步,好叫她赢得惊心动魄。
  青归玉在心里把他骂了千百遍,面上却还得装作浑然不觉。
  真是养了个祖宗。
  可养伤的日子终究是无聊的,她的内力恢复了七七八八,心里的焦躁便也一日胜过一日。
  北朝太后,药王谷师长,还有沈俨为了那洗脉诀,必然要去找小师兄,哪一件都不是能耽搁的事。她躺在这里多一日,外头的变数便多一分。
  第四日午后,她终于忍不住,将手里的棋子往棋盘上一丢,
  “不下了!”她抱着手臂,瞪着对面那个正襟危坐的玄衣青年,
  “沈天机,你到底想做什么?把我困在这雪山上给你当一辈子棋搭子么?”
  沈镌声闻言,抬起头,那开心的情态像是被她这声呵斥惊得散了些。
  “青姑娘,”他放下手中的棋子,好似有些难过,“别急。”
  “我怎能不急?”青归玉转过头,却见他从边上拿起一把玉质的梳子,作势要替她梳理那头因久卧而有些散乱的长发。
  “你做什么?”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下意识地便要躲开。
  这太过了。
  青归玉将他推到一边,“我自己来。”
  金声公子被她推开,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玄衣之上,金丝暗沉,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沉郁的阴影里。
  这般沉默了片时,他站起身,从一旁的书案上,捧来了一叠厚厚的卷宗,
  “天机阁的线报,每隔一个时辰,便会送来此处。”
  他笑吟吟地道,将那些卷宗,一一在她面前摊开。
  青归玉一愣。
  那不是整理过的消息,而是天机阁最原始的线报。卷宗上字迹细密,皆是密语写就,旁边却被人用朱笔,极其耐心地,一一注成了她能看懂的寻常文字。
  “我替姑娘梳头,”他声音温润,轻柔地按住了她的肩头,“姑娘自行一一看过,两不耽误。”
  “你倒是……很会伺候人。”她悻悻地道。
  “嗯,”他应了一声,语调里头掩不住那笑意,“我学过。”
  沈镌声稍作停顿,手上动作未停,声音却低了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
  “在寒潭的时候,想过很多次。若是……若是有朝一日,能再见到青姑娘……”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捧起几缕她的长发,绕在指尖,又缓缓松开。
  青归玉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缓缓爬上。
  这便是金声公子的阳谋。
  他将所有的路途都交予她,将所有的秘密都与她共享,用这种最坦诚的方式,织就了一张最柔韧、也最牢固的网。
  而后将他自己,放在最明亮,最当然的位置。
  她若想救陆归衍,绝佳的法子就是天机阁的情报。她若想弄清这一切背后的真相,最快捷的便是探究这个局中之人。
  他将自己,变成了她最好的一条路。
  青归玉看着他,看着他那温柔,心里头那点儿刚刚冒了点头的感动,瞬间被压得一干二净。
  她就说,这条毒蛇,怎么可能真的变成温顺的猫儿。
  这个青年,是赌徒,是棋手,是天底下最危险的权谋家。
  一个将她所有的退路,都用温柔的筹划,逐一斩断的男人。
  巧妙的圈禁,一场用信任与坦诚编出的弥天大谎。
  青归玉翻开那些线报,都用火密密地燎死过封泥,画着天机阁各式各样的龙子花押。
  从北朝皇帝的起居注,到南朝丞相的家务事,从江湖大派的内斗,到某个边陲小镇的粮价。巨细靡遗,详尽得令人心惊。
  他甚至没避讳那些最机密的内容。天机阁设在各地的暗桩,与其他势力的交易,那些见不得光的阴私与谋划,都随着那一行行字迹,在她眼前铺陈开来。
  青归玉看得心惊,却也看得分明。
  沈镌声没有骗她。天机阁确实在倾尽全力,搜寻暖玉针的下落。霸下楼散出的消息,已经引得不少藏有古物的奇人异士,都朝着龙城汇聚。
  卷宗最上头,赫然便是关于暖玉针的各路消息。
  “北朝太后遣心腹密探,分三路南下,寻访能人异士。其一往南疆,其二赴江南杏林坞,其三……直奔药王谷。”
  “龙城放出风声后,江湖上冒出了十七根暖玉针,其中十二根是琉璃仿的,三根是寻常玉石磨的,还有两根,是拿死人骨头泡了药水做的。”
  如此在北朝重赏之下,江湖上果然有不少人闻风而动。有自称见过暖玉针的,有拿出伪造图纸的,甚至有妄图用相似的玉针来蒙混过关的。
  批注清晰地跟在每一条消息之后,辨其真伪,析其来路,将那些江湖骗子的底细查了个底朝天。
  卷宗的最后,附着几张薄如蝉翼的信纸,上面的字迹,是她熟悉的,药王谷的秘讯暗号。
  “药王谷弟子已分四路,一路往渝州,一路探雪山,两路在龙城及周边,暗中探访与暖玉针有关的古籍和医家。”
  每一条消息,都指向一个错综复杂的方向。而沈镌声,竟将这些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机密,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摊开在了她面前。
  消息一条接着一条,桩桩件件,都透着山雨欲来的血腥气。
  金声公子却
  全然不曾关心,待她回过神来,便感觉发尾一重,他竟是就着梳好的长发,用一缕金丝,替她编了几个精致的辫子,那金线与黑发交织,闪着细碎华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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