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青归玉将那衾枕狠狠地望旁边一丢。
“行。”她皮笑肉不笑,“你厉害。你天底下最厉害。”
她掀开被子,便要下床。在潭底耗损太大,又被寒毒侵体,此刻一动,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泛着酸软的冷意,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青姑娘!”一只手臂及时地从旁伸出,稳稳地扶住了她,将她带回榻上。
“你也为我换过。”沈镌声见她真的动了怒,急急地补充道,声音低了下去,像是怕她不信,“在药庐的时候。”
简直是把“我是个混账”这件事,做得正经无比,做得楚楚可怜。
“我是大夫!”青归玉猛地拔高了声音,“你是么?”
医者眼中,有病灶,无人我。她当年给他换衣,是出于诊治的必要,是坦坦荡荡的医者仁心。可他呢?他一个满肚子阴谋诡计的祸害头子,这是趁人之危,是监守自盗,是……
她还没想出第四个合适的骂名,沈镌声却像是被她这次诘问刺痛了。
“不是。”沈镌声摇摇头,微微垂下眼,眼神躲闪,不敢与她对视。
“可是,你教过我。”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觉得这话说得还不够,又轻声补充道,脸上居然又是通红,
“青姑娘的金针,我也……会使一点。”
一点儿不错,金声公子可太会使了,渝州城河上心口插针的蛟堂浮尸,具具都是证见。
确实是她当年教的。青归玉气得锤了两下床梆子。
再问下去,指不定又要
被他绕进“我虽目不能视,但心有灵犀,青姑娘的身形早已刻在心上”,“青姑娘当年在药庐里也曾为我擦拭身体,此番不过是温故知新”这种更离谱的境地里去。
到时候,被气得心脉逆行的就是她了。
她是遭了多么天大的福分,被金声公子这裂土谋国的说才辩术,整日家伺候着?
青归玉只得不再与他纠缠,上下摸摸,从那身华贵得不像话的绸裙里,摸出了那卷玉简,总算找到了眼下最要紧的正事。
这玉简竟然仍在,不曾被他拿走。
青归玉掂一掂这玉简,又看一看这显出乖巧的青年,心里有些狐疑。
最后瞪了他一眼,将玉简拍在榻上。
这玄衣的青年,似乎也察觉到她气得不轻,并未再使什么言语上的机巧,只是安静地退开几步。
替她将那碗喝空的粥盏收走,又重新倒了杯温水放在她手边,这才在她对面的软榻上坐下,隔着一张矮几,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玉简依旧是那般温润冰凉。她展开一看,上面以朱砂刻录的经脉图与字迹,与那玄冰壁上所见,一般无二。
只是这玉简之上,多了几行她未曾见过的批注。字迹极细,笔锋却锐利,像是用针尖所刻。
“阴跷为基,璇玑为顶,此乃逆行之法,凶险万分。”
“心窍三关若无外力镇守,必为寒气所噬,经脉寸断。”
“若能引外力相济,或可……起死回生。”
这批注,显然是后来人所加。一字一句,都透着一股子殚精竭虑,与天争命的疯劲。
青归玉草草看过,确认无误,便将玉简重新收好。
“我的了。”她简洁地道,想寻个他不在的时候再仔细研习。
“嗯,”沈镌声点点头,对这载着绝世武功,又有救命之法的秘籍,居然显不出半点关心,
“青姑娘喜欢。”
青归玉对付不得他这番驯顺的样子,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将自己重新裹进被子里,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他。
而后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浅的、像是在克制的叹息。
可他到底没再说什么,也没再做什么。屋子里便陷入了一种古怪的沉寂,只有外头雪松上积雪偶尔滑落的簌簌声。
*
这地方离寒狱大约两个时辰的路途,应是早年开凿玄冰所用。与其说是据点,不如说是一座掏空了半边山腹,巧夺天工的屋宇。岩洞皆以巨石打磨铺就,平整光滑,四壁凿有高窗,引了天光入内,照得满室明亮。
青归玉便先留在了这处雪山深处的天机阁据点里将养,急切地等待内功恢复。
青囊诀内力虽然中正平和,但玄冰寒潭的滋味着实不好受,到底是伤了元气,须得静养两日。
这两日,于她而言,简直是度日如年。
她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成日在外奔波,现下事务又千头万绪,被拘在这屋子里头,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何况,身边还时刻跟着一个行走的麻烦源头。
沈镌声将她照看得无微不至,那股子细致劲儿,还是教人头皮发麻。
她内力尚未完全恢复,每日醒来,床头矮几上必然备着温热的药膳粥。她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北地干燥,午后屋里便多了个精巧的铜制水釜,里头燃着慢火,水汽和缓,将满室都熏得暖润起来,还混着她喜欢的清苦药香。
这哪里是养伤,这分明是养猪。
熬到第三日,青归玉觉得自己再躺下去,就差不多将要开刀放血了。
潭水寒毒虽被她用龟息之术封住,但余威尚在,经脉中仍有滞涩之感,动弹不得,百无聊赖之下,只得盯着屋里的摆设发呆。
室内墙边的多宝格上,陈设着一副棋具,棋枰是好棋枰,纹理细致的楠木所制,棋子是冷暖双色的玉石,打磨得圆润可爱。
那玄衣青年正立在窗前,翻着手上的书册,天光从高窗洒落,映出些许虚幻的乳白光晕,将玄色也照得模糊,像是要融化了一般。只是身形清隽挺拔,宛如一株倚窗的修竹。
青归玉越看越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这人倒好,眼睛能看见了,自己却只能躺着数房梁。
他翻着书,可根本不曾在看,那双眼睛,像是寥落的星辰,时时刻刻都坠在她身上。
目光并不带着露骨的侵占与算计,反而像一个从破落房子底下挖得古董的穷人,既贪婪,又惶恐,生怕一眨眼,这宝贝就会长了翅膀飞走。
“沈天机。”她受不了他这怪里怪气的盯梢,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窗边那玄衣的青年立刻抬起头,清亮如洗的桃花眼望了过来,眼尾那点红痕,在天光下愈发显得艳丽。
“青姑娘,”他缓步走来,声音温润,“可是哪里不适?”
“我很不适。”青归玉倚起身子,指一指屋中多宝格上放置的楠木棋枰,拍了拍身侧的空位,
“我快要闷死了。你,过来,陪我下棋。”
她语气明快,这人算计人心天下第一,棋盘上的功夫,想必也是出神入化。她棋艺虽不甚精,但好歹被陈师父以调养心志的名义,按头学过几手,此刻输了也不丢人。
更重要的是,他寸步都不愿意离开,若是这样。
——总好过两个人在这屋里大眼瞪小眼,一个赛一个的别扭。
沈镌声闻言,微微一怔。
他沉默了片刻,侧回身,将手上书卷放回桌上,转身取下那多宝格上的楠木棋枰。
“青姑娘,”他走到她对面坐下,递给她,有点犹疑,“我……不会。”
青归玉接过棋枰,手停在半空,
“你什么?”
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不会。”他轻声说,更窘迫了,脸上都烧了起来,
“你不会?”青归玉狐疑地看着他,试图从他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上,找出些许撒谎的痕迹。“你天机阁主,算尽天下,你跟我说你不会下棋?”
这简直比他说自己不识字还离谱。
“嗯。”沈镌声低下头,又重复了一遍,却好像浑身开始不太自在,宛如被她窥见了什么天大的错处,只得低声道,“我不会下棋。”
青归玉瞪看着他。
传出去岂不是江湖一大奇闻?他天机阁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看过些棋谱,晓得规矩,”他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忙乱地与她说道,“可是我从前觉得,”
“黑白对弈,两端攻取,定式繁多,没有什么趣味,不曾关心。”
青归玉憋着一口气,便要抢白他,可金声公子却先叹了一口气,
“君子之争,有规有矩。可这世上之事,大多时候,是没有规矩的。”
她听他这样说起,偏过头,又细想一想,心里那点揶揄忽然就散了些。
是了。
这个人的人生,是从四岁的寒潭开始的。于他而言,世间万物,筹码棋子,都不是“游戏”二字。
多年寒潭孤寂,之后又是刀光剑影,阴谋算计。怕是在他眼中,这世间万物,都只分为“有用”与“无用”两类。
围棋这种闲情雅趣,大约从一开始,便被他归入了“无用”的那一类里。
而十几年来,谁又与他手谈?
沈镌声见她不语,又匆忙地开了口,
“……青姑娘若是想下,”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