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既不敢咬上,也不敢毁伤,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自己冰冷的身体,死死地缠绕上去。
“……我没法子……”他终于说完了这句话,声音闷闷的,
“青姑娘,我真的……没有法子了。”
青归玉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脖颈间,是冰凉的泪水,浸得她心里的怒火一会儿冒出来,一会儿熄下去。
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这笔账,怎么算,都是她亏。
她被狗咬了一口,正要抡起棍子,那狗却呜咽一声,自己个撞在了墙上,撞得头破血流,还反过头来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你,问你疼是不疼。
她能怎么办?她也很绝望啊。
心里头把这难缠的毒蛇翻来覆去骂了三百遍,最后还是认命般地叹了口气,抬起手,有些僵硬地,拍了拍他不住轻颤的后背。
“行了,”她没什么好气地道,“我没死,你也没死,哭什么哭?晦气。”
怀里的人身子一僵,过了许久,才缓缓地,从她颈侧抬起头。
“起来。”她催道。
他不动。
“我数三声,”青归玉没什么耐心,“你要是再不起来,唔,我就想法子走了。”
话音刚落,身上的青年,猛地一颤。
那张苍白漂亮的脸上,此刻满满都是泪痕,眼眶红得厉害,看起来既狼狈,又可怜得要命。
他看着她,想说什么,又不曾出声。
“我……”终于,他垂下头,缓慢而犹疑地,轻声说,“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青归玉面无表情地打断他,“你要是故意的,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金声公子默默地退开,坐回榻边,垂着头,不说话了。
只是那只手,却还固执地,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不放。
青归玉也懒得再跟他计较,由着他抓着,自己则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像是散了架,又被重新拼起来一般。
“手伸出来。”她命令道。
沈镌声迟疑了一下,还是顺从地伸出手腕。
她指尖搭上去,脉象依旧紊乱,却比在潭底时平稳了许多。寒毒与气血冲撞的余波还在,但总归是没往更坏的方向去。
“我昏过去多久了?”她揉着还有些发沉的额头,问道。
“一日一夜。”沈镌声温柔地在旁边回答,只是还带着点沙哑的调调。
他站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一盏温热的水,又走回来,递到她唇边。那动作流畅自然,再无半分迟滞。
一双能看见的眼睛,果然是方便得很。
方便金声公子更明白地,时时刻刻地,盯着她。
青归玉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又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憋着气,自己伸手接过水盏,一口气喝干,才觉得喉咙里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好了些。
“我饿了。”她把水盏递还给他,理直气壮地道。
她救了他的眼睛,险些饶上自己的命,吃他一顿饭,天经地义。
“嗯。”沈镌声点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我教人备了粥。”
他转身出去,不多时,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糜粥走了进来。
那粥熬得极烂,肉糜也剁得细碎,撒了点儿瑶柱,葱花,飘着一股好闻的香气。
沈镌声走到榻边,在她身旁坐下,一手端着碗,一手拿起勺子,舀了一
勺,吹了吹,递到她嘴边。
“你做什么?”青归玉皱眉。
“……屋里暗,”他说,柔和地垂下眼睫,“我怕你看不清,烫着。”
胡说八道。他自己的眼睛才刚好,这屋里烛火通明,亮堂得很。
这诡言奇辩的金声公子,居然连一丁点的谎话都懒得去编。
青归玉看着他,觉得那天机百变,委实是天底下最捉摸不透的武功。
“我能行。”青归玉伸手去接。
沈镌声却沉默着将勺子又往前送了送,使一双清明透彻的桃花眼,就这么看着她,不言不语,像是在无声地恳求。
青归玉跟这双眼睛对视了片刻,
最终还是没出息地败下阵来,张开了嘴。
是她喜欢的口味。太令人生气了。
她心里抱怨,嘴上却没停,几口便将一碗粥喝了个干净。身子暖和了些,也有了点力气。
可她心里的那股子别扭劲儿,却半点没消。
她看着眼前这个青年,那双方才还哭得惊天动地的眼睛,此刻虽然红肿,却因泪水洗过,清亮得像两枚浸在清泉里的黑玉。
睫毛上还挂着将落未落的水珠,随着他细微的呼吸,微微颤抖。
真是……作孽。
“行了,”她平生都忍不住这关切别人的毛病,开了口,声音有点干巴巴的,
“别哭了别哭了。眼睛才刚好,再哭一回,是真不想要了?”
话音刚落,那青年长长的睫毛,便猛地一颤。
沈镌声像是被她这话惊着了,脸上浮起惶恐的神色,试探着问道:
“是不是……哭得不好看了?”
幸亏粥喝完了,不曾把她当场呛死。
青归玉简直想冷笑一声,说“是啊,丑死了,像个被水泡发的鬼”,好叫他赶紧把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收起来。
可话到了嘴边,一对上那双清亮又忐忑的眸子,却又硬生生卡住了。
她对着这张脸,一向是昧不了良心。
纠结,天人交战,五脏六腑都在互相扯头发打架。
最后,只得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十分的气馁。
“……还行。”
说完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还怕他有什么奇怪的反应,赶快急匆匆地转过言语,
“玉简玉简玉简,”
试图将这青年从奇怪的气氛中捞出来。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差点把命搭进去才捞上来的东西,可不能就这么忘了。
青归玉想也不想地,伸手朝自己怀里探去。
而后,整个人都僵在这里。
指尖触及的,不是她那身惯常所穿,料子粗朴却便于活动的青布衣衫。而是一种,唔?一种滑腻冰凉,又柔软得不可思议的触感。
她低下头。
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翡翠绿的绸裙,领口与袖口用极细的银线,密密地连缀了忍冬草的暗纹,在烛火下泛着柔和又华贵的光。衣料轻薄,却又极暖,贴在身上,宛如无物。
这料子她不认识,这是什么皇宫大内才能有的奢侈玩意儿?
华丽得,简直能立时将她镇到那冰棺里头。
“我衣服呢?!”她猛地抬头,怒视着眼前这个,刚刚变得心情明媚的罪魁祸首。
沈镌声似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怒气惊了一惊,脸上忽然红了起来,
“青姑娘在潭中受了寒,衣衫尽湿,穿着睡,于身体有碍。”
金声公子柔声与她解释,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谁换的?”青归玉咬牙切齿地问。这比被人强吻了一顿还要来得让她火大。
她一个行走江湖的游医,什么时候穿过这种娇滴滴的玩意儿?这衣服穿在身上,别说跟人动手,怕是跑两步都要被自己绊死。
沈镌声的脸上,浮起一丝可疑的犹豫神色。
这天机谋主沉默了片刻,似乎在飞快地权衡,艰难地斟酌言辞。
最后,他才别开了目光,用这迟疑的语气,说了一个天底下最荒谬的谎话,
“……我还瞎着的时候。”
第96章 你不会什么?我不会下棋,姑娘教我……
他说。
青归玉脑子里轰地一声,血气直冲头顶,简直想把这粥碗扣他那张漂亮脸上。
瞎着的时候?
一个瞎子,是如何精准地解开她湿透衣衫上的盘扣,又是如何毫厘不差地,替她换上这身尺寸严丝合缝、料子滑不留手的鬼玩意儿的?
她青归玉是走江湖的,不是逛窑子的,就算是渝州城南最红的头牌,怕也想不出这么离谱的托词。
这也能骗得了人的么?她在那冻死人的寒潭底下亲手将他治好,此人又有千回百转、能将死人说活的诡辩。
然而,金声公子就只是这么说。大约是觉得这样就足够了。那样平静,那样理所应当,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我已尽力解释,你莫要再为难我”的无辜。
那双刚刚恢复清明的眸子,此刻因她这句诘问,又蒙上了一层浅浅的水汽。
“青姑娘,”他轻声开口,语调柔和得像是在安抚,“我那时看不真切,手上也没什么分寸,若是有何不妥帖之处,你告诉我,我再……”
他那双眼睛,早就明明白白,清亮如洗,甚至此刻就这么温和地望着她。眼角的红晕尚未褪尽,非但不显狼狈,反而像是刚刚被人怜爱过一场,添了三分艳色。
你若是再逼问,我再哭给你看。
一条漂亮的毒蛇,不但晓得怎么咬人,还精通怎么在咬完人之后,立刻盘起身子,装成一条可怜兮兮的小水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