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沈天机,”她气得想笑,“你可真是利害的很。这回不用我动手,你自己就能把自己折腾死。”
他靠在她身上,烧得有些神志不清,只是将脸倚在她的颈侧,含糊地应了一声。
青归玉心里又骂了一句,手上却不敢怠慢,半扶半抱地将他弄进一处勉强能避风的干燥山洞里。
洞里黑漆漆的,她摸出火折子,点燃了一小堆枯枝。橘红色的火光弥漫起来,驱散了些许寒意,也照亮了沈镌声那张因高热而泛起潮红的脸。
他躺在地上,双目紧闭,睫毛在脸上颤颤地拂动,唇色却殷红得过分,是这荒凉里唯一的艳色。
那身玄衣早已被奔波的尘土与夜露浸染,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并不太羸弱的身体线条。
“麻烦死了。”青归玉无奈地看看老天,终究还是解开自己的行囊。得先替他把逆行的气血理顺,否则寒毒攻心,神仙难救。
可这就得先解开他的衣服。
瞪着那紧束的腰带和繁复的襟扣,只觉得比解一道天机阁的杀局还棘手。
她行医多年,什么皮开肉绽、骨断筋折的场面没见过,可对着这么个寒毒攻心,还有着一笔糊涂买卖的男人,却觉得有一点麻烦。
她想让他躺平,好解开衣襟施针,可沈镌声即便是烧得迷迷糊糊,一双手却死死地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眉头紧蹙。
“沈镌声,松手!”她拍了拍他按在胸前的手,没拍动。又试着去掰,那手指却像铁铸的一般,还是纹丝不动。
太熟悉了,太熟悉了,她又被气得没了法子。
“忍着点。”她低声道,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便从后划开他被冷汗浸湿的衣领。玄色的丝袍下,是紧实的脊背,她能清晰地看到那漂亮的蝴蝶骨,和沿着脊柱向下延伸的优美线条。
真是作孽。青归玉闭了闭眼,首先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甩出去。她是个大夫,现在是在治病,不是在占一个漂亮玩意儿的便宜。
她稳住心神,将手上凝起黄帝绝针内力,扣指如促繁弦,在他背心几处大穴上轮次点过。
“嗯……”怀里的人发出一声闷哼,身体颤抖了一下,随即又倒了下去。
青归玉不敢耽搁,从针囊里拈出几枚细长的金针,引以内力,刺入他背俞大穴。指尖落下处,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皮下肌肉的紧绷与战栗。
这人的身体,简直是天底下最矛盾的战场。至寒的内功与高热的逆血在他体内厮杀,每一寸经脉都像是绷紧的丝弦,稍有不慎,便会彻底崩断。
随着金针刺入,她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股狂乱的气血,试图将它们重新纳入经络。
每次一对上他,就比寻常疗伤要耗费十倍的心神。青归玉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消耗了内力,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沉重。
怀里的青年似乎感受到了她的辛苦,只是安静地靠着她,呼吸渐渐平稳。那只原本死死攥着心口的手,也缓缓地垂落些许。
借着月光,能看见他眉梢那点勘乱针留下的红痕,在苍白的肌肤上,殷殷如血。
他的身躯又凉了下来,她被这寒冰坨子冻得手冷,撤了针,就赶紧跑去烤火,忽然听见身后有细细碎碎的响声。
沈镌声好似是醒了转来。
“青姑娘,”他停了片刻,忽然说,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谢谢你。”
“谢什么?”青归玉又将自己挪近点儿火,说道,“你心里头清清楚楚,我又不敢教你死掉。”
“不是,”他摇摇头,发间的金丝柔顺地轻颤,“谢谢你……肯带上我。”
*
好在黄帝绝针真的利害得紧,那伤……又基本是她打的,晓得轻重循气,因此即使她手筋不全,治起来也比他以前的寒毒更容易些。
夜晚过后,再次踏上那条通往雪山寒狱的隐秘山道时,金声公子已经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清隽温雅的模样。只是脸色比从前更白了些,略如终年不见天光的积雪。
疾赶慢赶,抄了旧时盐道小路,重回雪山禁地,不过两日的光景。
被群山环抱的巨大山谷,依旧戒备森严,只是谷中那沉闷如心跳般的凿壁声,似乎停了。火光也稀疏了许多,透着一股死寂。
天机阁的巡查死士见了沈镌声,神色比上一次更加敬畏,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便躬身退开。
这当然是由于沈俨脱逃了的缘故。
沈镌声的伤势在她的照料下,虽未痊愈,却也稳住了。在禁地前头换回了一身干净的玄衣,手里抓着她,脚步无声。眼睛上的冰翳似乎又厚了些,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像是这寒狱的一部分,冰冷,而又遥远。
青归玉被他牵着手,走在那条熟悉的、仿佛人身脏腑般回环曲折的甬道里。
她依旧记得这阵法的每一步走向,记得少年当初在药庐里,是如何用几根金针,将这足以困死天下高手的“天机劫”,轻描淡写地教给了她。
“……怕你找不到我。”
他说。
如今想来,这话里头,不知藏了多少层真假难辨的心思。
越往里走,那股子熟悉的、浸入骨髓的寒气便越是浓重。甬道里静得可怕,只有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终于,那座巨大的天然冰窟,再次出现在眼前。
只是这一次,没有了沈俨那怨毒的目光和嘶哑的咒骂,这里便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四壁的夜明珠散发着清冷柔和的光,将洞窟照得宛如一处不属人间的琉璃世界。
洞窟中央,那方被玄冰环绕的寒潭,依旧像一块巨大的黑色琉璃,到此只觉一股彻骨的寒意,正从那深不见底的潭心,源源不断地向上蒸腾。
青归玉甩开他的手,快步走到潭边。
那口巨大的玄冰冰棺,依旧静静地沉在潭底。棺中那个身穿华服的身影,隔着这样远的,澄澈却幽深的潭水,模糊不清。
而寒潭之前,那个被锁链缚住的、形容枯槁的老者,已经不见了。
只剩下几截被强行挣断的铁链,散落在冰冷的石地上,一端还深深地嵌在冰壁之中。
沈俨,真的逃了。
“沈镌声,”她从寒潭边回过头,看着那个安静地站在她身后的青年,“这潭,有多深?”
“不知。”沈镌声摇了摇头,“我四岁那年,被扔进去过一次。只记得一直往下沉,很久,很久,都触不到底。”
说得平静,却教人心里有点莫名的慌乱。
“就没有船么?”她咬着手指。
“没有。”沈镌声答道,声音在空旷的冰窟里带着回响,“此地除了我与父亲,再无旁人来过。不需要船。”
说得好有道理。青归玉竟无言以对。她绕着寒潭走了两圈,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能用轻功借力,从那些凸起的冰棱上跳过去。可冰面湿滑,距离又远,风险太大。
她心里头转过无数个念头,又一一被自己否决。这潭面光滑如镜,轻功再好也无处借力。若是教他天机阁人手来搭上桥,不知道得拖过多少时候,若寻木板浮上,动静太大,且不说这鬼地方哪来的木板,万一惊动了潭底什么东西……
她正对着那汪黑不见底的潭水发愁,身后那人却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她身边。
“我要想法子下去。”青归玉转过头,看着跟上来的沈镌声,言简意赅。
“不成的。”
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便有了答复,脸上甚至连半点平日里的温和笑意都无。那张过分漂亮的脸,在夜明珠清冷的光晕下,白得像冰雪。
“想都不要想,”
金声公子厉声道,
“水是万年玄冰融化而成,寒毒彻骨,你不能下去。”这声音冷淡,“你想知道什么,我下去,我再告诉你,一字不差。”
青归玉气得挠一挠头发,这是在说哪门子话,他知道自己是个瞎子么?
“青姑娘,听话,”金声公子放缓了语声,每一个字都像是逼迫,裹挟着温柔的残忍,“我也不想……用别的法子留住你。”
青归玉却被他这副样子看得心里一凛。
这家伙,又要犯病。
可今日,却万万不能再由着他。
“别的法子?”她挑了挑眉,非但没退,反而上前一步,直视着他,“是像日前在龙城那样,将我制住,而后为所欲为么?”
沈镌声的身体剧烈地一颤,脸上血色瞬间倾尽。那只抓着她的手,也跟着抖了一下,像是被火燎了似的。
“我……”他嘴唇翕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霎时间被全然的慌乱与痛楚所填满。
“我不是……”他好似想要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只是狼狈地别开头,“我怕你出事。”
沉默不语,全然是一副拒绝的姿态。可说的确实有道理,青归玉犯愁地在潭边来回踱步。
这寒潭水面平静无波,黑得一眼望不到底。水汽蒸腾而上,寒意刺骨。直接下去,真真是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