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手脚有点发凉。她看着眼前这个玄衣的青年,看着他冷静地诉说着这足以致自己于死地的阴谋。
  届时,她青归玉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天机阁与药王谷,乃至整个江湖,都会将她视作蛇蝎毒妇,不死不休。
  这筹谋,一环扣一环,将人心算计到了骨子里。狠辣,周密,不留半分余地。
  不愧是……父子。
  青归玉看着眼前这个玄衣的青年,看着他漂亮得不似凡人的脸,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
  怎么又会有这样的儿子。
  这不是构陷,而是诛心。沈俨不仅要他死,还要在他死后,将他身边的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看来,你父亲是真的很恨我。”
  青归玉按一按太阳穴,抱起手臂,没什么情绪地说道,试图把这对疯子父子从脑子里排除出去,“可你不是他的……”
  话说到一半,她猛地顿住。
  是了,狻猊在吞云楼上嘶吼的那些话,又在她耳边响起。
  ——你到底是谁?!
  沈镌声的情态,平稳得可怕。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沉默了片刻,声音低了下去,落在死寂的空气里。
  “不,”他轻声说,玄衣上呕出的鲜血已经渐渐变暗凝结,“他不是恨你。”
  青归玉一怔,抬起头,
  “他……是嫉妒我。青姑娘。”
  沈镌声柔和地重复,那股子冰冷的锋锐散去,又变回了那种她熟悉的,裹挟着脆弱与悲伤的温柔。
  “他嫉妒我。”容色上浮起一个悲哀的笑容。
  “因为你还活着,”他就这样笑吟吟地说道,语声却缓慢而迟疑,
  青归玉整个人都呆住了。
  沈镌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你,药王谷的青归玉,救活了我这个修习寒髓功,本该早就死掉的人。”
  “而我母亲,”他冷淡地道,
  “她也修习了这门功法。可她,早就沉在了寒潭底下那口冰棺里头。”
  青归玉愣愣地站着,一时想起寒狱里那个形容枯槁,却依旧带着枭雄之姿的男人。想起他看着自己时,那复杂而怨毒的眼神。
  原来如此。
  原来她青归玉的存在,儿子这条被勘乱针换回来的命,本身就是对他命运的悖逆。
  是一种,对他亡妻的,活生生的嘲讽。
  而沈镌声……他不是一个被父亲当成练功法门的筏子。
  他是一个活着的墓碑,一个日日夜夜,提醒着沈俨丧妻之痛的罪证。
  “二十多年,”他低声说,郁郁沉沉,
  “他存着那口冰棺,保了二十多年。他试过天下所有法子,寻遍了所有名医,想要让她活得过来。”
  “可他失败了。”沈镌声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却比哭泣还要来得悲伤,“药王谷的章淮谷主,不会使那黄帝绝针。”
  “而你。”他转过身,怔怔地看着她。
  “你只用了半条命,一根暖玉针,就将他耗费了二十余年心血都活不了的人,给救了回来。”
  “所以,青姑娘,”沈镌声朝她走近一步,声音有些急迫,“你看,我这条命,从一开始,就是不该存在的。我活着,就是一种罪过。”
  可就在这样悲戚而绮丽的云雾之中,青归玉的心里,却像是被一道闪电,豁然劈开。
  寒髓功。
  陆归衍的冰溪洗脉诀。
  沈镌声的寒髓功。
  现在,又多了一个,沉在冰棺里的女人。
  在纷纷乱乱的丝线之中,她猛地攫住这最明亮的一缕。
  这场乱局的中央,不仅仅是天机阁的权谋,药王谷的秘辛,更是这门诡谲霸道的绝世寒功。而这功法的窍要,或许,就藏在那座暗无天日的寒狱里。
  是了,那具冰棺。
  世上第三个,修习过这绝世寒功的人,是个女人。
  “沈镌声!”
  她的疑惑,她的困局。
  青归玉猛地抬起头,一个箭步上前,根本不顾他身上的寒气与血迹,一把揪住了他冰凉的衣襟。
  扰扰绞杂的寒丝中,挟夹起一阵凌厉的风。
  “带我去,”她盯着他,厉声道,“带我去寒潭。现在,立刻,马上!”
  沈镌声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震动惊得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预备好了一切,预备着迎接她的怜悯,或是厌弃,甚至是恐惧。
  可千算万算,等来的,却是这样一番急切到堪称凶狠的要求。
  “……青姑娘?”金声公子被她这样近乎粗暴地抓住,两人之间呼吸相触。那张刚刚恢复冰冷的脸上,不受控制地又腾起一片薄红,显得既困惑又慌张。
  于是小声地,试探着唤了她一声,
  “去……去那里,做什么?”
  第92章 谁不会啊!求你了,沈天机?……
  青归玉被他这句反问问得一呆,
  去那里做什么?
  去刨他家冒了烟的祖坟。
  话在舌尖上滚了一圈,到底还是不太好说。看着他那张因惶惑而失了血色,却又因她突如其来的亲近而泛起红晕的脸,更是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太合礼数。
  好在沈俨已经不在寒狱之中,沈镌声一向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居然也绝不细问。
  青归玉也松了口气,这桩牵扯到三门绝世武功的秘辛,千头万绪,她自己都还是一团乱麻,如何分说?
  更何况,以他这颗七窍玲珑心,说得越多,错得越多,指不定又要被他绕进什么新的算计里去。
  *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便已换了身干净利落的窄袖玄衣,长发也用金线束起,除了脸上因失血而更显苍白,竟看不出半分曾被她打伤的狼狈模样。
  那名被卸了下巴的北疆刺客,被无声无息地处理了。青归玉没问,金声公子也没说,好得很。
  要旅途折返,青归玉自然是打定了主意要自己骑一匹马,离他远远的。
  “青姑娘,”这玄衣的青年站在月下,身上还带着未散的血腥与药气,声音却依旧是那般温润平和,“我目不能视,骑术不精。若是一个人,怕是会拖累行程。”
  然后,她就又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境地。
  她骑马,沈镌声揽着她,在她身后。
  星夜兼程,重返雪山。这话听着何等豪情万丈,可落到实处,便是她得载着一个比冰块还冷的人形麻烦,在寒风里吃上几个整夜的土。
  沈镌声大约是真的极其怕她生气,一路上都安分得很。只是安静地坐在她身后,双手环着她的腰,并不敢贴得太近。
  一路同行,说来轻巧,却几乎要了青归玉的亲命。
  倒不是路途艰险,而是她身后那个半死不活的祖宗,实在太过折腾。
  两人一骑,在北地凛冽的夜风里疾驰。沈镌声的眼睛好似真的又看不清了,怕是吞云楼那场血战耗了太多心神。
  熬了不知多久,就在她快要被这古怪氛围折磨得浑身不自在时,耳边忽然传来低柔的声音。
  “青姑娘,”他问,“天上有星星么?”
  “有。”她抬头看了一眼,北地的夜空格外高远,星子清亮得像冰凌,“多得很。”
  “好看么?”
  “还行。”
  他便轻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散落在身后。
  “是什么样子的?”他笑吟吟地问,“我看不大清了,能说与我听听么?”
  青归玉心里那点烦躁,被他这句问话搅得莫名其妙地就散了点儿。
  她看着那片璀璨的星河,搜肠刮肚地,试图找出些合适的词句。
  “就……亮晶晶的,”她磕磕巴巴地道,“一闪一闪的,有的亮些,有的暗些,连成一片,像……像……”
  像什么呢?像他衣袍上那些细碎的金线,在烛火下流转的光。
  这话也说不出口,只觉得不太好意思。
  他却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在她身后又笑了一声,身上的震动清晰地传了过来。
  “嗯,”他说,“青姑娘说得很好。我好似……看见了。”
  两人不再说话,只余下马蹄踏在荒原上的单调声响,和夜风的呼啸。
  初时,他还只是安静地环着她的腰,将下颌搁在她的肩窝。可又加行了几个时辰,青归玉便察觉到不对。
  身后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甚至有些发烫。隔着几层衣料,她都能感觉到他身体里有些滚烫的寒意。
  此前沈镌声硬生生受了她一掌,又强行运功,已是内伤深重。此刻再经这长途奔波,寒气与逆血在他体内冲撞,怕是早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青归玉急急勒住马,捡了一处背风的山坳。
  “下来。”她说道。
  沈镌声依言滑下马背
  ,脚下一软,险些跪倒在地。青归玉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一探他脉门,入手处竟是一片滚烫,脉象更是乱如奔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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