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能杀么?”沈镌声平静地问,甚至带上了些许冰冷的兴味。
  “能,”青归玉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但不能让他死在外面。”
  死在外面,动静太大,回头天机阁的人一拥而上,明日这龙城里,便又是另一番血雨腥风。
  她既不想再看他杀人,更不想再被编排出什么“妖女所惑,大开杀戒”的话本子。
  金声公子轻轻笑了一声,她感觉到这个人在怀里点了点头,便要站起身来。
  但是开什么玩笑,教这人再运寒髓功,搞得快要死了,还要她再次来治么?
  假使如此,又不晓得他将要闹出什么奇怪的筹谋,到时候少不了又把她也一起策划进去。
  青归玉打定主意,
  将他从自己身上剥下来,按回榻上。金声公子倒也听话,一言不发,只是将手还覆着她的手。
  “行了,手收回去。”她拍掉他的手,转身走到自己的行囊边,从里头翻出一个小巧的铜制香炉,又取出一截指节长的线香。
  “这是什么?”他看不见,却能闻到那线香上奇异的草木气味。
  “七返香。”青归玉从盒中拈起一小截,用火折子点燃,退后几步,附上他耳边,“南疆的小玩意儿。点燃之后,能乱人心神,扰人听觉。闻久了,风声像哭声,水声像笑声,分不清东西南北。”
  “远远闻起来,”她嗅一嗅,“有点像那什么……就那,不是太正经的药。”
  这确是真的,渝州行医七载,她可也替人撰过不少那闺阁里头,中用的方子。
  刺客一击不中,便会远遁千里,绝不会轻易暴露。他此刻引而不发,是在等。等一个更好的时机,等一个万无一失的破绽。
  只要她离开这间屋子,只要沈镌声落单,哪怕只有一瞬,那淬了腐骨草剧毒的利刃,便会如鬼魅般袭来。
  但只用这香气,闻久了,人会昏沉。刺客必然会选择在香气最浓,药效发作之前,用最快的法子,一击毙命。
  ——譬如,远远地,掷出淬毒的暗器。
  那便不成了。需得是干净利落,一击毙命,不为人知。
  因此青归玉将他朝床榻内侧推了推,让他半倚在枕上,又
  将他那件沾了血的玄色外袍扯得更乱了些。
  欺男霸女。
  “好了,现在你可以叫了。”她急匆匆地说,
  沈镌声显出一脸迷茫的样子。
  不然呢?把人引进来,难不成教她喊着不成?
  救的是他,自己的性命,当然是得自己做打算。
  “叫啊,”青归玉催促道,不耐烦地比划了一下,“哭得惨一点,就说我给你下了毒,要废了你武功,把你囚起来当个玩意儿。”
  正是方才在吞云楼,她被他气得半死时,心里头翻来覆去骂他的话。
  青归玉本以为,以他这七窍玲珑的心思,应当是立刻就懂了。
  这颗全天下最曲折的心窍,只消一瞬,就应该将她的计策推演得明明白白。
  哪知沈镌声却像是被她这番话给惊住了,那张好不容易恢复了些血色的脸,又忽地一下,从耳根开始,烧起一层薄红。
  “……青姑娘,”他有些慌张地偏过头,这平素精擅辞令的金声公子,语声里头都带上了点困窘,
  “这,这样,好么?你……你让我……”
  青归玉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让你哭两声。”她面无表情地打断。
  有什么不好的?这混账东西,方才那股子狠戾劲儿哪去了?现在让他哭一下,倒跟要了他命似的。
  沈镌声仓促地转过头,使那双漂亮又昏蒙的眼睛看一看她,眼睫又匆忙的低下去,
  “不,不太合礼数。”
  好家伙,真个是好家伙,礼数,早不是已经被他踩烂了么。
  她急得低声与他解释,“你得毫无还手之力,可以任人宰割。”
  可她越这样说,他脸上的红晕便越是浓得化不开。那双冰翳的眼睛底下,反而因为那句“任人宰割”,像是被胭脂染透了。
  但是再好看也当不了饭吃,也救不了亲命。
  “沈天机,”青归玉俯下身,凑到他耳边,冷冰冰地威胁道,“要是再这般拖下去,我就真走了。”
  话音未落。
  金声公子脸上那红晕,蓦地被压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冷静之于诡艳的神色。
  青归玉等了一等。
  眼睁睁地见那苍白漂亮的脸上,那双被水汽濡湿沉没的眼睛里,忽然就,一齐漾开了一个笑容。
  在这样暧昧的氛围里,非但不显得窘迫,反而携着一点儿明亮又蛊惑的意味。
  青归玉被他这反应看得心里一突,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他这笑里头是什么意思,便听他沉静地开了口。
  “是的。”
  在青归玉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一声被刻意压抑着的呻吟,便从他那双漂亮的唇间,听话地溢了出来。
  “青姑娘……”
  这金声公子轻轻地低诉。声音是低沉的喘息,还带着点儿濡濡的湿气,像是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你既然给我下了蛊,还要使这般毒,废掉我的武功……”
  他将她方才随口编排的词儿,就这么念了出来,可那语调,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没有惊恐,没有愤怒,反而缱绻得像一句情人间的嗔怪。
  青归玉只觉得脸上有点发烫。
  这算什么事?她好端端一个行医救人的大夫,怎么就沦落到,要逼着自己的病患,在这深夜里,发出这种惑人的声音?
  因此有点尴尬,悄悄挪了两步,离他远了些,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
  像是听见她走远了,沈镌声突然皱起眉。
  “青姑娘……”他忽然又低低的吟道,像是在哀求,“这,这样……你不行的……”
  青归玉猛地转过头,
  “我……我听你的话……”他开始语无伦次地求饶,声音愈发低浅,勾连轻颤,“求你……别走……”
  ——太歹毒了,自己就是那话本子里心肠歹毒的妖女。
  外面那个刺客听了怎么想?怕不是要以为她青归玉当真是什么“强占阁主,极尽折辱”的妖女,正关起门来,行那荒唐无道的逼迫之事。
  青归玉忍不住偏过头,借着香炉里那点昏昧的微光,偷偷觑了他一眼。
  吓得她差点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了。
  金声公子微微仰着头,喉结就着喘息上下滚动,那张脸上,嫣红洇染得更深,像一块被血色浸透的冷玉。
  长发散乱,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此刻就这么空茫地对着她的方向,睫毛湿漉漉地颤着,像是随时会不堪重负地,堕下水珠来。
  “青姑娘……饶了我……”他忽而又蹙着眉毛,宛转地悲泣,“……好疼……”
  语调在七返香气弥漫的房里,也变得香甜而柔软,如同被强行扯断的珠链,簌簌地零落。
  若不是晓得这个青年几乎从来不曾疼痛过,她自己都要相信自己将他折磨了!
  青归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本是一折屈打成招的苦肉计,不是一折禁庭春昼的风月债!
  自古三晋多权变之士。智者举事,当因祸为福,以败为功。
  不是这个意思!
  这个人的策略计谋,统统都使岔了地方!
  忽然,又听他决绝地接续,言辞清楚,字字都能听得明白,只有语调缱绻,显得昏昧,
  “你要废了我……便废了吧……”
  “只要……只要你肯要我……”
  青归玉一边要分神去听外头的动静,一边还要抵抗这屋里头,几乎能让人气死的声色。简直比让她去跟三百个江湖豪客打一架还要耗费心力。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这造的怕不是个九层妖塔。
  不能再让他哭下去了!
  再哭下去,刺客没等来,她自己先要被活活气死。
  可她还没被气死之前,取而代之的,是沈镌声那轻浅到近乎叹息的笑。
  “……是了,”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梦呓,掩抑着认命般绝望的温柔,
  “只要能留在青姑娘身边……便是这样,也……很好的。”
  怎样啊!离他还有三步远呢!
  像是真的被她折磨得失了神智,开始说些疯话。
  青归玉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冲上前,想也不想地伸出手,一把按住了沈镌声那张还在吐着喘息的漂亮嘴唇。
  触及的,比他冰凉的肌肤要热,带着急促的呼吸,一下一下地,贴着她的掌心。
  沈镌声的声音戛然而止。
  像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一怔,那双空茫的眼睛隔着缭乱的发丝望向她,弥散着一层更浓重的冰翳。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同样急促的心跳,和窗外那一声瓦片被踩动的轻响。
  青归玉捂着他的嘴,自己也屏住了呼吸,另一只手已经按上竹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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