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艳丽得,像一道伤疤,也像一个印痕。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那个叫青归玉的少女端着药走了进来。她换了身干净的青色衣裙,脸色依旧没什么血色,但眼里头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明亮。
  看见他醒了,她挑了挑眉,“醒了?命还真大。”
  随后又噗呲一笑,得意地说道,“我可真厉害。”
  他不敢问她,流了那样多的血,差点死掉,也算厉害么?
  更不敢看她,只是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眉梢,声音干涩地问,“这是什么?”
  青归玉听他这样说,便放下药,走过来,朝着他伸过头。
  忽然又凑近了些,仔細端详着他的脸。
  少年被她突如其来的靠近惊得心跳都漏了一拍,呼吸一滞,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别动。”她命令道,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了他眉边。
  一点极浅的,宛如朱砂烙下的红痕。
  “唔,这玩意,”终于把她这番近在咫尺的气息熬了过去,青归玉收回身子,
  “勘乱针渡你心血时,留下的针印。你体内的寒毒与我的血气相冲,在这里结了个小小的气结,散不开,就成这样了。”
  印记,缠结在一起。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破开浓雾,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可她又忽然想起了什么,神色严肃了起来,“沈公子,我可与你说清楚。你这条命,是我拿金贵东西换回来的。”
  “往后不许再轻易动用你那身邪门的寒功,否则寒毒反噬加深,这红痕就会越来越明显,到时候,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她点一点头,又皱起眉,
  “所以,沈公子,你要是再想自寻死,教我知道你快要死了,”她凶恶地对他说,“你就是对不起我。”
  青归玉将手捻一捻这少年眉梢的针痕,严厉地道,
  “到时候,我便要来找你算账。”
  少年被她指尖的暖气激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抓住那只手,却又不敢。
  触碰,转瞬即逝。
  “对不住。”少年沙哑地说,声音都缠绕着她的血丝,“我,我不知道你要这样……”
  她受了这样大的罪,差点死掉,他痛苦得要命,他绝不应该开心。
  可是事情来了,却只感觉既万分难受,又止不住地欢欣。
  十余年的寒潭岁月里,从未曾如此高兴过。
  眉梢边上那处,像是被点上了一簇火,蓬地燃起,灼烧得他整颗心都慌乱起来。
  这火烧了许多天,直到他的身体好得,几乎能与常人无异。
  只是他从不敢让自己看起来,好得那般彻底。
  他坐在药庐的门槛上,看她蹲在药圃里,仔细地摆弄花草。秋日午后的阳光,将她青色的衣衫照得温暖,发丝间有几粒尘埃,在光里浮动。
  她拣出点秋天的药草和小虫,未必有什么药用,只是快活。
  他看着,便觉得硌在心口的东西,被这阳光晒得,也柔软了些。
  但这份柔软,总被另一种情绪搅得不得安宁。
  他被治好了。
  不会再死。
  可还能有几天呢。
  于是,他从门槛上站起身,慢慢地,走到了她的身后。
  青归玉正专心致志地对付一株蔫了的白芷,听见脚步声,头也不回地道,
  “药喝完了?”
  “嗯。”
  她没听出他声音里的怪异之处,只是随口道,“那就好。过几日,等你身子再好些,便可以走了。”
  走了。
  果然如此,就是这样。
  少年沉默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沾了些许青草的指尖,看着秋日的阳光在她发间闪动,晃荡成了一缕缕的金色。
  他也想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的头发,碰一碰这些轻柔的,金色的光。
  “青姑娘,”思前想后,终于开了口,声音很轻,“你会……离开药王谷么?”
  青归玉停下折腾手里的那根草。
  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她晓得自己这次是
  玩得过了火,小师兄向来温雅的脸,头一次显出那般惊惶失措的神色,抱着她的时候,手臂都在发抖。
  “胡闹!”这是小师兄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下次还敢。”这是她昏过去前,心里头回的最后一句话。
  可谁知道,醒来之后,便见暖玉针碎了一地。她再有胆子,也内疚得要死,只得讪讪的去与小师兄请罪。
  小师兄还是那样纵容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将她平日里惯用的药臼,一剑劈成了两半。
  她心里确实在犯难。这少年心思太重,又敏感得像只猫儿,她怕说错一句话,他又得钻进牛角尖里。更何况只是向小师兄提起,小师兄就像是要杀人了。
  再留下去,怕是真要出事,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打上一架。
  得快点打发他走。
  偏偏这少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使那双琉璃般易碎的眼眸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她,轻声问道,
  “青姑娘,你会……离开药王谷么?”
  这问题问得没头没脑,可她青归玉这样聪明,却一下子就懂了。
  他是在问,她会不会,也让他离开。
  这个少年,心思极多,实在是太麻烦了。而她,盗窃秘籍,毁坏重宝,私藏外人,桩桩件件,都够她喝上一壶。
  得赶紧将他送走,好专心致志地去考虑,自己这些天大的麻烦。
  她心里暗骂一句,面上却懒得再与他纠缠。她怕自己再多说几句,看着他这副漂亮又可怜的样子,一时心软,就又改了主意。
  然而此时的青归玉,还多少看不清楚那些弯弯绕绕,口舌也未曾练就,不大会用谎话将自己熟练地遮掩。
  于是,十七岁的青归玉,生平第一次,用她不算丰富的阅历,搜肠刮肚地,编出了一个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借口。
  她直起身子,后退一步,抱起手臂,抬起下巴,潇洒地说道,
  “当初救你,不过是瞧你这张脸,生得还算顺眼。可再好看的东西,日日对着,也总有看腻的一天。”
  觉得这话说得还不够清楚,又忐忑地补了一句,
  “等你伤好了,自然就该走了。难不成,还真要我养你一辈子?”
  快刀斩乱麻,话说完,她心里也算有点得意。
  这理由多么好,既显得她漫不经心,又夸奖了他好看。不涉恩义,只谈风月,聚散随缘,干净利落。
  能活着就行,这世间事,但使能够活着,就总归有路可以走。
  然而,少年眉梢初时还淡如胭脂的红痕,变得愈发鲜艳,愈发深沉,像是有一滴滚烫的血,正从他骨髓深处,拼命地要挣扎出来。
  你看,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就只是为了一张脸。一具好好的,快活的身躯,就非要用这样不计后果的方式,将自己的命,渡进他这具早已被寒毒侵蚀得千疮百孔的躯壳里。
  而他什么都没有,连一条像样的命都没有。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为自己受苦,看着旁人为了她,对自己生出滔天的嫉妒与恨意。
  他想说些什么,匆忙的张了张口。
  最终却又闭上,万念俱灰,只是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他什么都没有。
  只是她捡回来的,一个好看的,快要坏掉的玩意儿。
  甚至配不上教她心疼。因为她耗损心血,几乎死去,换来的,也只是一个“好看的玩意儿”能多活几天的机会。
  而别的人,拥有长足的生命。却都可以为了她的耗损,理直气壮地愤怒,可以劈开药臼,可以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嫉妒。
  怨恨。
  像无数条细小的冰丝,从他被勘乱针强行镇住的心窍里,疯狂地滋长出来,缠紧了蚀满寒毒的骨骸。
  不走又能怎样?这个“沈公子”,总不能将她这样药王谷主的高足,带回那贫瘠而又空无一物的寒潭里去。
  本是无所谓的。但现下,他不愿意,他不舍得。
  他甚至不敢去想,她如今“看腻”了自己,此后又会怎么样。是会对着另一个人,也露出这般明快又温柔的笑容么?会为另一个人,也熬药,也施针,也会……不惜性命么?
  倘或,他此前稍微花点心思,倘或,他拥有天机阁那泼天的势力。
  倘或,他能将这世间所有崭新的,漂亮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每日变着法的哄给她。
  她是不是,就不会“看腻”了?
  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燥热,混杂着羞耻,轰然冲上他的头颅。苍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猛地抬起头,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从身后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少年似乎想说什么,想辩解,想挽留,想问她是不是在说谎。
  可她一直是这样对他讲话,从不是对一个情人,甚或不是对一个普通的男子,而是对一个随时会死掉,麻烦的病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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