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早先一丝不苟的玄衣,此刻已是襟带散乱,墨玉冠也歪了些许,几缕碎发与金丝混杂着,凌乱地贴在他汗湿的颊边与颈侧。
  那张总是维持着从容与温雅的漂亮脸庞,红得像是在燃烧。从耳根到脖颈,无一处幸免。唇上微微肿起,连着水光,靡丽得像是三月里被疏雨打落的桃花,铺卷开一片狼藉的艳色。
  好啊。
  好得很。
  青归玉在心里咬牙切齿。占了便宜,还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那股被冒犯的火气,霎时间终于破开。她不是什么任人揉捏的闺阁小姐,她是药王谷出来的,见惯了人间生死,也使得一手好功夫的青归玉。
  积攒了满腔的怒气与委屈,总要寻个地方发泄。青囊诀内力一转,被封住的穴道瞬间冲开,她想也不想,抬手便是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他心口。
  不是杀招,却足以震荡心脉,教人吃足苦头。
  一声闷响,
  沈镌声整个人被这股力道打得向后撞在墙上,
  他没有还手,甚至连一丝格挡的意图都没有。就那么结结实实地,受了她这一掌。
  玄衣的青年扶着墙壁,身子缓缓滑落,最终半跪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条覆眼的青绸被他急促的呼吸濡湿了一小块,方才紧紧贴着他的眉骨,此时彻底散开,掉在尘埃里。
  他一只手垂在身侧,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死死按住了被她击中的心口。
  那双沉着厚重冰翳的眼睛里头,居然也泛起淋漓的水色。
  沈镌声俯下身,一口鲜血便从那双靡丽的唇中,呕了出来,星星点点溅在玄色的衣襟上,宛如深潭上头飘荡的梅花。
  青归玉被那口血惊得愣住了。
  她这一掌用了七分力,是存了心要教训他,可也没想过他会完全不设防。以他的武功,哪怕是此刻内力紊乱,护体真气若在,也绝不至于被她伤成这样。
  青归玉站在原地,胸口还在起伏,手掌心麻酥酥地发烫。
  她本以为,他会像往常那样,顺势摆出更可怜的模样来博她心软,或是用什么新的歪理来辩解。
  “沈镌声,”她咬着牙,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也像淬了冰,“你可真是……长进了。”
  他却像是没听见她的讥讽,只是抬起手,用指腹轻轻碰了碰自己依旧刺痛的嘴唇。那上面,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和两人交迭的血腥味。
  “青姑娘……”他开了口,声音因为咳血而显得暗沉,
  “对不住,”他又惶急地续了一句,“对不住,我方才……是不是……很过分?”
  废话!
  青归玉在心里生气,面上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他却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抢先开了口。
  “就像你说的,我不是什么好东西……”这金声公子垂下头,声音稍微恢复了冷静,“青姑娘,一见面,就很想杀了我。”
  “可是我,”他悲伤地摇一摇头,“从渝州的江神庙,到药王谷,到中州,再到这里……我总是在想,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他只是茫然地看着她,不曾再继续说下去。
  “我不敢。青姑娘,”他咳嗽了一声,像是被打断了神思,最后只是这样接续。那双丧了神采眼睛里水色淋漓,“但现在。”
  “我父亲……已经逃了。”
  沈镌声看着她,目光空洞,声音却好似剖析般的平稳,“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他。找到了,又会是什么光景。”
  他看着她的方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所有的光都黯淡了下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惶惑和恐惧。
  “我也不知道,”他忽而大口地喘息,鲜血顺着嘴角流下,“等我找到他的时候,青姑娘……你还会不会……在我身边。”
  沈镌声短促地,自嘲般地笑了一声,几滴血珠被震颤得从下颌掉了下来,那笑声像是被踩踏而过。
  “我总是在想,七年前,在药王谷的那个沈公子,若是……若是能早些想得明白,是不是就不会让你走了。”
  “我想了很久,”
  他沉默片刻,忽而缓慢地抬起头,那双昏蒙的眼睛里,映着窗外一点微茫的月色,也映着她震愕的脸,“想了七年。”
  “今日在吞云楼,看见你为了药王谷的那些人,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的时候,”
  “我便想着,不能再等了
  。”
  沈镌声停顿一下,语调冷静得可怕,像是在回忆。
  “你方才说,我是谁,都与你无关。”
  他垂下眼睫,“你只说……那个在药庐里,被你救下的‘沈公子’。”
  “你不在乎我是谁,也不在乎我叫什么。你好像……随时都能走掉。随时都会觉得,我这个麻烦,终于可以甩脱了。”
  他将这些话统统重复出来。
  青归玉一时语塞。
  什么?她之前那样宽容的言语,居然还有这样的解法?
  她又在心里细细度了一度,又好像,确实是有的。
  “你今日不曾走脱,可明日呢?后日呢?”
  “我便想着,”这个青年在她面前艰难地喘息,努力说出这番奇怪的道理,“我若是不做点什么……会不会,就再也没有下次了?”
  “嗯。”他居然点了点头,像是再次做了什么断定。那双眼睛里的雾气更浓了些,看着她,悲怆地剖白,
  “……或许,我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停了讲话,反教他咳得更加厉害,连带着金线也剧烈地摇晃,好似要将一颗心都咳了出来。
  那张方才还泛着靡丽潮红的脸,此刻已是白得像纸。
  此时此刻,青归玉心里寻思,自己实在也是被他染得,很是没有出息。
  该怎么说,她是被狗咬了一口,可是你刚举起手要打它,就发现若是再打下去,这狗就要被你打死了!
  ——好气啊,可又没有法子。
  这青年在她面前颤抖着弓起躯体,她蹲下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便去探他脉象。
  那手腕冰得吓人,脉搏更是乱成一团,寒气与激荡的气血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宛如盛大失控的冰雪湍流。
  “别动!”她厉声喝道,另一只手轮指疾起,点他胸前几处大穴,试图帮他稳住逆行的气血,
  “你想死是不是?”
  第89章 不就是再抱一下长得再好看,也有看腻……
  不是常态的冰冷,而是寒功与气血逆行,在他体内疯狂冲撞,激荡出的病态灼热。这具身躯,像一座即将喷发的冰火山,外表冷冽,内里却岩浆奔涌,濒临崩溃。
  沈镌声没有抗拒,甚至因她这番熟稔的施救,而顺从地放松了些许紧绷的身体。任由她的手指在自己身上游走。
  空茫的眼睛里,裹挟着情潮而迷蒙起的水色,却半点儿也未曾散去,只是这样“望”着她。
  那一掌,不重,却也不轻。
  内力穿心而过,激得他胸口血气翻涌,五脏六腑都如同移了位置。虽然不会疼痛,可滋味并不好受,但比起唇上转瞬即逝的温软,又算不得什么了。
  血的腥甜漫上喉头,他尝到了。
  混着她唇上一点清甜的药香,他也尝到了。
  他跪在地下,血流在衣襟,听着她又气又急的呵斥。声音清清亮亮,像药庐屋檐下冲刷石阶的雨水,能将他从一切沉沦的幻梦里惊醒。
  可他偏不想醒。
  原来被她这样碰一下,是会死的。
  可死之前,能这样被她碰一下,就也很好。
  此时的金声公子,不再能看得见她了,但曾经的“沈公子”,是能看见的。
  *
  那个“沈公子”,整日困扎在药王谷草药的清苦香气里。
  药王谷的秋来得早,也来得格外寂寥。
  蝉声已经绝迹,忍冬藤的叶子被几场寒雨打得稀疏,露出底下虬结的青黑藤蔓。溪涧的水位浅了下去,露出被冲刷得圆润光滑的卵石,在高严的秋日下泛着晴朗的光。
  那时候,十七岁的青归玉,也是这样替他施针。
  他是在一阵尖锐的刺痛中醒来的。
  本不应觉得痛,但痛楚并非来自经脉中盘踞的寒毒,而是源于心窍。像是几根金针,直直的埋藏了进去,硌得难受,卡得生疼。
  榻上的少年已经醒了,只是未曾出声。他侧躺着,乌黑的长发如墨般铺散在素色的枕上,眼睛空茫地望着窗棂上被秋风吹得微微晃动的竹帘。
  前几日眼睛看不见了,今日忽而又看得见了。
  他不愿意细想,便费力的撑起身子,想要多加利用一下这失而复得的眼睛。
  药庐里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胸口依旧沉闷,但到底有了些力气。他下了榻,脚步虚浮地走到水盆边,想看看自己如今是何等鬼样子。
  水面倒映出的,是一张苍白病气的少年面容,那张脸,是他熟悉的。可眉梢处,却多了一点殷红宛如朱砂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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