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那股子混杂着酒气菜香和血腥的浓重味道,扑面而来,教人头疼的狠。
  可她板起一张脸,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青归玉走到他面前。碰了碰他眼上那条,从自己衣襟上割下的青色布带。
  “有点脏了。”她只是这样讲。
  布带上,溅上了一星半点温热的血。
  沈镌声一顿,显得有些狼狈,继而猛地伸出手,金丝缠结,不是去碰那布带,而是不顾一切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这只手很冷,沁了骨髓的寒意,还带着杀人后金属般的血腥气。
  “你还在。”沈镌声低下头,青绸与金丝一起垂落。
  然而,短暂的安宁,只持续了片刻。
  这金声公子,用他那些珍珑连环般的心思,似乎立刻就想到了什么更可怕的事情。安宁,迅速被一种更深的恐惧所取代。
  “你……”他犹豫了片刻,绸带底下浮起些病态的薄红,“你是不是……没有走脱?”
  青归玉一愣,这又是哪门子话?
  他却像是从她的沉默中,自己寻到了答案。
  “嗯,”他喃喃道,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楼中,到处都是我的人。”
  他缓缓地,用那双蒙着绸带的眼睛,环视了一周,继而抓着她的手,匆忙地将她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一寸,急切地追问,
  “是他们……拦着你了么?”
  这话问得如此笃定,简直不像在问谁。
  真个是气死人了。
  天机谋主,见一知十,一步百计,从生到死,都能给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但在这心里,居然连想都不曾想,她是自行留下的。在他那枚算尽了天下的心窍里,她不曾趁乱逃走,必然是有外力阻拦。
  他从不信别人,只信他自己的策略与手段。
  ——挑衅,蔑视,看不起谁呢!
  青归玉登时就有心头火,嘭的一声爆开。
  “他们伤着你了么?”他急切的又问,“青姑娘?”
  ——说得像她走不脱似的!
  心里头那点儿无名火,又呼地一下,烧得比那满堂的烛火还要旺。
  好像她青归玉留下,不是出于自身,而是被他天机阁的爪牙强行扣下。好像她若不走,便是有违天理,是对她天性的一种莫大辜负。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再多说一个字,我便真走了。”
  “嗯,”他立时应道,那攥着她的手,力道终于松了些许,却依旧没有放开,反而像是怕她跑了似的,将她的手整个覆进了自己的掌心。
  他看不见,便低下头,将脸颊贴近她的手背,用那冰凉的侧脸,轻轻地蹭了一下。
  真是将这以退为进的策略,练到了化境。
  青归玉按下那点忿怒,
  “师父!师叔!”她扬起声,朝着上首那两位面色铁青的长老喊道,“今日之事,变故陡生,弟子实不知情。待此间事了,弟子自会回谷,向二位分说清楚,领受责罚。”
  此话还是须得说出口来,说给药王谷听,也说给满堂江湖客听,更加得是说给天机阁听。
  场中的负屃左右看看,长剑一抖,甩掉血迹,向着堂上四周,略略拱手,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围杀与他全无干系。
  “诸位受惊了。”他那副落拓风流的面色,此刻却没什么波澜,
  “天机阁清理门户,扰了诸位雅兴。今日席上所有耗费,由霸下楼一力承担。还请诸位先行回房歇息,此后,自有薄礼奉上,以作赔罪。”
  绯衣朝后一招,身后便有数名天机阁门人鱼贯而入,抬走尸体,擦拭血迹,再为宾客重新奉上热茶,其间也不过半炷香的功夫。
  方才那场血腥杀戮的痕迹,已被抹得干干净净,只余下空气里一股甜腥气味。
  这般利落手段,反倒比方才的公然清理门户,更教人心底发寒。
  在座的江湖朋友,谁个不是人精?人人都知他天机阁杀局立威,哪里还敢多留,纷纷起身告辞,不过片刻,这吞云楼便走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药王谷一行人,还僵在原地。
  孟子柳气得嘴唇发抖,正要发作,却被一旁的陈匀沣按住。
  陈匀沣看着她,又看看她身边那个玄衣蒙眼的青年,只叹了口气。
  青归玉点点头,既而说完这话,忽地记起这青年有多么难搞,疾忙转过头,朝他说道,
  “别哭啊。”
  似这般抢先与他交代,声音不大,却足够教他听见了。
  “青姑娘……”他终于又开了口,声音还是那样沙哑,带着浓重的不安,“……他们说的话……”
  “先闭嘴。”青归玉打断他,手上用了内力,强行将这个看起来随时会碎掉的青年,从那片血泊中拖了出来,“还嫌不够丢人么?”
  他便真的顺从地,被她牵引,踉跄着跟上。
  这条艳丽的毒蛇小心谨慎地,收藏起自己的毒牙。
  他看不见,便将身子都交予了她。那只被她握着的手,甚至还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勾了勾她的掌心。
  走下楼梯时,负屃正倚在廊柱边,随手将剑丢开。
  他身后,天机阁的死士们正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楼上的残局,动作干净利落,仿佛只是在清扫一场寻常宴饮后的杯盘狼藉,连血腥气都用特制的香料给冲淡了许多。
  负屃见二人下来,只略一颔首,目光在青归玉脸上停了一瞬,随即转向沈镌声,却又是对着青归玉说话,“青姑娘,此间事了,阁主便交予你了。”
  那语气,平静得好像在说“天凉了,该给阁主添件衣裳”。
  瞧一瞧。
  ——那蛊毒妖女,确是将沈天机,拿捏得死死的。
  青归玉木着一张脸,总是觉得她“为祸江湖的毒花”,和“被情蛊操控的痴情阁主”这出戏,怕是连龙城的说书先生,都能连说上三个月不重样了。
  *
  穿过曲折的回廊,回到那方栽着花树的安静院落,她才猛地松开手,将他甩开。
  “好得很。”她转过身,拍一拍手,希望他能听出那讽刺的意味来,“好一出鸿门宴。好一场赔罪戏。”
  金声公子方才设局杀人,算无遗策,那股子天生的气派,简直横绝四方,可此刻被她一甩,却停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那条青色的布带依旧覆着他的眼睛,让他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上,又添了点儿脆弱与无辜出来。
  “你……”她开了口,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对。
  骂他?他这副模样,骂不出口。安慰他?他方才那手段,还需要人安慰?
  他倒是先开口了。
  “青姑娘……”他朝她的方向侧着头,似乎想分辨她的神情,声音有点儿紧张。
  “你是不是早就料到狻猊会来?早就知道他会混在宾客之中?”
  青归玉盯着他,“你设下这个局,名为赔罪,实为诱杀。将我们所有人都当成了你请君入瓮的饵,当成了你这出戏的看客。”
  她心里头其实明白,这等行事,才是天机谋主的本色。
  可明白归明白,亲眼看着他将人心与性命玩弄于股掌之间,那股子寒意,还是止不住地从心底往上冒。
  金声公子看起来似乎很是为难的样子,随后答了一声,
  “是的。”没有半分辩解,干脆利落。
  沈镌声安静地站在那里,夜风吹起他衣袍的下摆,与那几缕垂落的金丝一同摇曳。
  “狻猊是家父最信任的旧部,意图颠覆,其心可诛。我若不杀他,他便会杀我。”
  他平静地陈述,像是在简略出再寻常不过的道理,“与其等他暗中出手
  ,不如将他引到明处,一击毙命,永绝后患。”
  “那你又何必扯上我?何必扯上药王谷?”
  青归玉揉一揉脑壳,“你大可以自己设局,何苦要演这么一出‘为情赔罪’的荒唐戏码?”
  “因为……”他忽然停顿下来,那张被布带遮去一半的脸上,浮起一种奇特的神色,宛如自嘲,又像零落着悲伤,
  “因为若非如此,青姑娘,你就不会在那里。”
  “若非如此,我没有由头,将你留在我身边。”
  简直是太过聪明,聪明得简直想让人把他这个脑袋给破开了去。
  恼火。青归玉抄起他的袖子,拽着他,从院落里进了房门,咵嚓一声,将门踢开。
  “青姑娘,”他从后头打断她,声音里参合出惶惑与不安,“你是不是……很不喜欢?”
  他问的,不是他杀人,不是他设局,而是她不喜欢他将她牵扯进来的方式。
  “你说呢?”青归玉反问,“谁会喜欢被人当成棋子使唤?”
  沈镌声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慢慢地低下头,“我以为……”他低声道,“我以为,青姑娘多少会……会觉得我这样做,是为了你。”
  青归玉简直又要被他气笑了,
  “为了我,就把吞云楼变成杀局?为了我,还能当着我师父师叔的面,将人喀喀喀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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