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就在这片凝固的死寂中,那被牢牢钉着的狻猊,喉间血沫翻涌,忽然发出一阵喀喀的笑声。
  笑声凄厉,如同夜枭号血,将在场众人惊得浑身一凛。
  “好……好手段……”狻猊口中涌着血,一双眼却怨毒地死死盯住沈镌声,
  “沈俨……昔日何等英雄……怎会生出你这等……只知耽于情爱,构陷同门,将天机阁威名视作儿戏的孽障!”
  他狂笑数声,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最后的气力,朝着沈镌声吼道,
  “你以为,老阁主还在那暗无天日的寒狱之中么?!”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天机阁老阁主沈俨走火入魔,一夕暴毙。阁中内斗,江湖早有传闻,但终究是捕风捉影。此刻由九龙子之一的狻猊亲口提及,登时群情耸动。
  这狻猊猛然转过头,朝着满堂宾客,厉声高喝,
  “天下英雄听着!我老阁主不幸蒙难,其实未死!”
  “他已被救出!不日便要重掌天机!”血沫自他口角飞溅,那充满鲜血的眼睛恶毒地环视一周。
  “届时,定要将这恩将仇报的孽障,千刀万剐!”
  他顿了一顿,一双充血的眼睛,忽然转向了青归玉。
  “还有你这妖女!”他嘶吼道,“你当真以为,你身边的,是天机阁的少主么?!”
  “沈镌声——沈俨的亲生儿子!早在十几年前,便已夭折在寒潭之中!”
  “你!”狻猊用尽最后的力气,指向那玄衣蒙眼的青年,
  “——你到底是谁?!”
  喀剌一声,青归玉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断了。
  药庐阶上,那写着“不救”的血字。
  寒狱之中,沈俨口口声声斥骂的畜生。
  还有他身上那来历不明的寒毒内功。
  千头万绪,在此刻攒成一条冰冷的丝刃,猛地穿透了她所有的思虑。
  原来那些古怪的源头,那些被他用或真或假的苦痛所掩盖的谜团,底下还有这般真相。
  她救的,她治的,她恨的,她……可怜的。
  会不会,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幻影?
  一个被精心打造出来,名为“沈镌声”的傀儡?
  那满堂的江湖客,更是被这接二连三的秘闻骇得面无人色。若狻猊所言为真,那这江湖,怕是真的要翻天了。
  陈匀沣与孟子柳亦是神情剧变,他们望着沈镌声,眼中是全然的惊疑与戒备。
  可身处这血色中央的玄衣青年,却依旧静静地立着。
  青绸覆眼,看不清神情。
  仿佛狻猊所揭露的,不是什么身世秘闻,而是一段不相干的陈腐旧事。
  呼吸之间,他忽然微微皱起眉,
  “父亲……”
  “逃了么?”
  他终于轻声开口,若有所思般,吐出这五个字。
  随着话音落下,金声公子抬起手,那修长五指,凌空轻轻一捻。
  狻猊见状,猛地张开嘴,似乎还要再说什么。
  可一缕极细的金丝,却已从他张开的口中,缓缓地,透了出来,带出一线血珠。
  金丝穿喉。
  寂静。
  整个吞云楼,死一般的寂静。
  狻猊所有的声音,都于此刻戛然而止。
  金丝,从他后颈绽出一蓬细小的血雾。
  金声公子手指再一回勾。
  丝线收紧,只听一声沉闷的、骨肉折断的轻响,狻猊的头颅无力地垂下,那具尚有余温的身体,便被这数道金丝彻底诛灭。
  一泊血液这才流了出来,满满当当地,渗向地面。
  所有人都被这兔起鹘落、血腥酷烈的一幕骇住了。众人满拟是来赴一场赔罪宴,看一出风月笑谈。
  谁曾想,居然是来观一场精心布置的,对天机阁叛徒的公开杀戮。
  满座目光,却都从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移到了眼缚青绸,静立于血泊之中的青年身上。
  震惊,恐惧,疑惑,探究……种种情绪交织,几乎挤满空气。
  青归玉也愣住了,心里想的,和众人一般无二。
  真正的沈镌声……早就死了?
  那眼前这个,算无遗策、杀伐决断的天机阁主,又是谁?
  但又有所不同。
  她怔怔地看着地上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又看看那个玄色的背影,看着他玄衣上流转的暗纹,看着他发间垂落的金丝,一时之间,竟觉得无比陌生。
  那个在药庐里奄奄一息的少年,
  那个在巷弄里,抱着她哭泣,说自己害怕的人。
  那个在她面前,会脸红,会窘迫,会使尽浑身解数,千娇百媚般争宠的“宠妃娘娘”。
  不过是他披在身上,一件又一件,用来引诱她、束缚她的,华美又脆弱的外衣。
  此刻,他将外衣褪下,露出的,是淬着剧毒与寒冰的错金利刃。
  冷静,酷烈,甚至堪称美丽地,了结了一条人命。
  再将一桩足以颠覆武林的惊天秘密,用最残酷的方式,诛杀在众目睽睽之下。
  陈匀沣与孟子柳的脸色,已是难看到了极点。他们是医者,何曾见过这般筹谋精密,手段酷烈的杀戮。
  青归玉看着眼前这个男子。
  仍旧是玄衣金线,风姿如玉。
  这人覆着她的衣带,说着最温柔的情话,做着最残忍的事。
  他将自己所有的脆弱与不堪都剖解给她看,却又在转瞬之间,冷漠地,将棋子一一移开。
  就在这时,这金声公子,忽然仰头,
  他没有去理会那具尸体,也没有去在意满堂惊惧的目光。
  金丝游荡,这玄衣的青年,在亲手制造了这场血腥之后,身躯晃了一晃。
  随后,他极其缓慢地,满载着惶恐的姿态,转过身来。
  那双被青绸覆住的眼睛,朝着她所在的方向,微微侧着,像是在努力地倾听辨认。
  他似乎屏住了呼吸。嘴唇动了动,只是吐出点声音,却又带着足以将人心都撕裂的,沉重的不安与恐惧。
  “青姑娘……”
  他试探着,向前踏了一步。
  伸出缠绕着金丝,刚刚才绞杀过人命的手。恍若寻找什么可以依傍的东西。
  他没有找到她。
  那份恐慌便愈发浓重。
  “青姑娘……”他又唤了一声,声音已经带上了满溢的急迫。
  他朝着她的方向,又跌撞着,往前走了半步。脚下,恰恰踩在了那片温热粘稠的血泊里。
  “……你还在么?”
  他像是怕得不到回答,又像是怕听到的回答,不是他想要的。
  这覆着重重衣冠与华彩,却依旧显得过分苍白的青年,匆忙地左右看视。
  嘴唇剧烈地颤抖,那条青色的绸带之下,似乎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正拼命地想要涌出来。
  “你……”
  他低下头,双手扼上喉咙,像是奋力挤出了这句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哀求般的呜咽。
  “……走了么?”
  第87章  血的气味浓得发腥,沉甸甸地糊上口鼻,压得人喘不过气。狻猊那具被金丝钉穿后,几乎不成人形的尸体就伏在几步开外,血泊还在缓慢粘稠地向外蔓延。
  不愧是天机谋主。
  算得真准。
  她确实想要溜走的。
  可这算什么事?他天机阁自己清理门户,将吞云楼设成杀局,血流了一地,尸体还钉在旁边。
  她青归玉是来吃饭的,不是来看他杀人的。如今饭没吃成,热闹倒是看足了,这满地狼藉,她一个外人,往哪里走?
  养不熟的毒蛇。拆了家,咬死了人,回头却拿一双湿漉漉的漂亮眼睛看你,问你是不是不要它了。
  可又为什么没走呢。
  大略是因为这神色实在太惨,形势实在是太险恶,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么一些东西。
  实在是佩服极了他,方才那个动如雷霆,当着天下人
  的面,设局、围杀、诛心、灭口,暴烈立威,缜密周详的金声公子,又被他干净利落地收了回去。
  天机百变,这人的变数,比渝州城全城的戏班子加起来还要快。
  满堂宾客还惊魂未定,此刻都像被点了穴道,人人自危,不敢出声,只拿一双双眼睛,静静瞧着。
  青归玉在心里叹了可能是这辈子最长的一口气。
  “我没走。”她实在是讨厌这个状况,便开了口,将手里的竹笛抖一抖。
  声音在四面寂然的堂中,显得明白又透彻。
  这玄衣的青年,忽然蓦地安定下来,转过朝向她的方向。身边摇荡的金丝上,寒气逐渐溃散。
  青归玉深吸一口气,拨开身前一名吓得呆若木鸡的药王谷弟子,就在这上百道目光的注视下,一步一步,朝着那片血色走去。
  “你,你再往前走两步,”她开口,瞟一眼那地上的尸体,声音清清亮亮,带着她那种有点不耐烦的明快,“就要踩着死人的脑袋了。”
  高高结束过的头发,随着她的步履晃动,带得腰间的旧竹笛穗子,也轻轻晃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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