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嗯,”沈镌声便当她同意了,展开一个清浅的笑容,接续道,
“那美人被救之后,就该柔顺听话,一心一意地侍奉侠客,盼着侠客能娶了她。”
“可我……可我……”他忽地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脸上神情变幻,又是窘迫,又是烦躁,最终落下于愁苦的茫然。
“……可我……”沈镌声猛地吸了一口气,“可我这个‘美人’,却又……很想要……”
他将整个脸都垂在发丝与金线之后,声音都带上了颤音,
“很想要……那个救了我的侠客,能……能,能嫁给我。”
“这可……怎么是好?”
金声公子,天机谋主,用他那算尽了天下人心的心思,苦苦思索了半天。
为这个从街头话本子里得出的荒唐因果,真心实意地发起了愁。
可青归玉也实打实的犯了难,此时心里想起霍二娘说的,沈天机居然也会说情话之类。
但这哪里是会说情话,这分明是个情话篓子得道成仙。
金声公子用他那说客策士般的辞令,说起情话来,真正也是利害得很。
青归玉看着他这个样子,想起自己当年自作主张,心里也十分歉疚。
只得将他垂落的发丝拨上一拨,郑重地安慰他道,
“你看,我总能找出些法子,将那勘乱针的效用抵过。到时候这些情志纷乱的苦楚,说不定就能一并解脱开去。”
沈镌声一愣,
那祸乱般的情态和羞赧,忽地消散,他使那看不见了的,暗沉沉的眸子,愣愣地,抬头望着她。
“可是……”他像是眉眼都沉凝了下来,“可是我……”
继而眼圈一红,猛地站起身来,金丝飘荡,动作之干脆利落,简直不像是盲目的人,把青归玉也惊得怔住。
“沈镌声?眼睛——”
“嗯,青姑娘,不要紧,”金声公子打断她,转过身,温温柔柔地对她说,“楼下的那位仁兄,故事说得很是不错,我也去听上一听……”
他安静柔和地接续道,
“听听那重情重义的江湖奇女子,最后是如何将我一刀捅死的。”
第83章 还好看么宛转不胜态,盈盈若有情……
多亏真正的青归玉不曾将他一刀捅死,自那日之后,两人便还能启程,一路向着北朝都城龙城而去。
沈镌声的眼睛,时好时坏。或许有时面前全黑,或许有时又能见些虚影。
可青归玉花了整整两日,才确认了一件事。
沈镌声在生气。
或者,使一个更确凿无误的词——他在置气。
一种只有他金声公子才能使得出来的,千回百转,玲珑心窍,却能把人活活憋出内伤的策略。
他生气,不是因为她在赌坊里驳了他的颜面,也不是因为她一路将他当成个麻烦招子。
而是因为她说,要想法子治好他。
治好他这身因为勘乱针而起的,对她的“情志纷乱”。
青归玉心里明镜似的。这混账东西,是怕自己真把他当个病给治了,从此以后便桥归桥路归路,再也没了纠缠的由头。
可他若直接发作,或是冷言冷语,她反倒觉得好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青归玉口头上的本事,也是在渝州城南的市井里,和那些药材贩子真刀真枪比划出来的。
偏偏沈镌声不。
他越是生气,便越是温柔。
那是一种淬了冰,又裹了蜜
的温柔。甜得发腻,又冷得彻骨,像是把她整个人提溜着扔进一锅滚烫的糖浆里,将将要烫死之前,又飞快地捞出来,冻成个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
教人浑身不自在,却偏生是挑不出半分错处。
就好比眼下,已经是青归玉发现他在生气的第三日,官道旁的驿站里,暮色四合。两人择了一处座位。
她也不知道沈镌声现在能看见多少东西,只知道他动作行云流水,优雅从容,仿佛他不是个瞎子,而是个被贬下凡,特来体验人间烟火的神仙。
他甚至没问她想吃什么,径直点了四五样菜。等到菜肴一一端上,她就发现,那都是些清淡滋补,却又须费功夫的南朝菜式,正是她惯常的口味。
她为何便知晓呢?因为有些确是她当年在药庐里头,给他做过的。
“青姑娘近日劳心劳力,又耗损内功,该多补补。”沈镌声侧过头,笑吟吟地说,“我看不见菜色,也不知这厨子手艺如何,只能凭着香气,胡乱点了些。若不合口味,我们再换。”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驿站走马,都是胡乱做做,哪里整出这般精细的小炒?
当然是他天机阁的眼线,早教人快马加鞭,将厨子连同菜谱,一并“请”到了这里。
这只病孔雀。青归玉将手望桌子上一拍,怒道,
“尾巴毛都要抖到我脸上来了!”
沈镌声一怔,倾过头,“什么?”
“啊,”青归玉霎时馁了一点下去,“不是……”
最后只得赶紧拿筷子敲了敲碗沿,“吃饭。”
这玄衣青年点一点头,“那便是菜色很好,”他轻声说,“只是我看不见,怕弄脏了衣裳,也怕扰了青姑娘的清净。”
他说得合情合理,姿态谦冲,真是个怕给旁人添麻烦的温柔公子。
青归玉一时语塞,只得将一盘炒得清爽的野菌推到他手边,“这盘近,你碰得到。”
沈镌声依言伸出手,手指在桌上摸索片刻,准确地碰到了碗沿,然后,便停住了。
他只是用指尖虚虚地搭着,并不去拿筷子。
“怎么了?”青归玉觉得自个儿的耐心,正在被他这副温吞的模样,一寸一寸地磨掉。
“青姑娘先用,”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在午后阳光下,美好得像绘成的,“我看着,便很好了。”
他看不见。看什么?看个虚空么?
“青姑娘,”他见她不说话,垂下眼睫,语声携着委屈般的涩意,“你……是不是嫌我麻烦了?”
青归玉一口气没提上来。
“我没有。”她揉一揉额头。
“可你今日,一句话都未曾与我说。”他依旧低着头,声音更轻了些,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控诉,“我看不见,只能听着。青姑娘不说话,我这里……便很安静。”
他说得可怜,她简直是始乱终弃的负心汉子。
青归玉只觉得太阳穴又开始欢快地习武。她放下筷子,盯着眼前这个低着头、浑身散发着“我很乖巧但我很难过”气息的玄衣青年,觉得自个儿大约是上辈子欠了他八百吊钱。
“我只是……在想事情。”她毫无说服力地解释。
“嗯,”他应了一声,那声音里透着显而易见的顺从,和更深一层的失落,“青姑娘医术超凡,总是有许多事情要想的。”
他停顿一下,抬起头,又使那双空茫的眼睛对着她,脸上甚至展开一个全然理解的笑容。
“是我不好。一个瞎了眼的废人,还要劳烦青姑娘的心神。”
瞧瞧,这天机谋主的手段。
每一句“是我不好”,都是在说“是你不好”。
每一声“别生气”,都是在说“你教我生气了”。
打不得,骂不听,说不走。你恼一分,他便病三分。你退一步,他便能欺身而上,用那双漂亮又可怜的眼睛,将你整个人都死死压在那里。
青归玉正在心里头骂他,沈镌声忽而又垂着眼睫,开了口。
“我总得……做些什么,才好让青姑娘觉得,把我带在身边,也不算全然是个累赘。”
“至少,”他仰起头,“在青姑娘将我这身病彻底治好,将我赶走之前……让你,过得舒心一点。”
这话说得太也难过,她自思多年前自己确是做过这等事的。
那时候少年倒是不曾哭泣,她只当没有所谓,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是在她不晓得的时候,已然瞎过一回了。
无言以对,吓得青归玉只得赶快用完了饭,慌慌张张地离他远些。
晚间,这北地驿站的房屋破落,夜里外头呼呼走风,她多年江湖客,早是习惯了的,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睡得也不踏实,梦里也被孔雀华丽又沉重的尾羽给狠狠揍了一顿,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这叫什么事?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还是半夜里头,推开门,想去外面透透这口憋闷的气。
驿站的后院不大,一口枯井,几丛被北地寒风吹得零落的杂草。月色却极好,清清冷冷地洒下来,将院子里寸寸都照得干干净净。
她一眼就看见了。
金声公子正独自一人,坐在院中那条破旧的长凳上。
他没穿外袍,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玄色中衣,长发低低束着,任由那墨色与几缕不甚安分的金线,在夜风中微微飘荡。
那身形坐得笔直,背脊挺拔,像一柄被主人遗忘在此,尚未出鞘的利刃,周身都萦绕着些许生人勿近的孤峭与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