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若非知晓他看不见,又是生就一副纤细心思,别扭性子,这个模样,倒真像是那些林下高致、风骨渊雅的旷达隐士。
  青归玉心里犯了突突,大半夜不睡,坐在这风口里,是嫌自己命太长,想再染一场风寒,好名正言顺地赖上她不成?
  她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过去,想看看这人到底在搞什么鬼。
  可她才刚走到他身后几步,那人便微微侧过了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
  “青姑娘,”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清澈,“睡不着么?”
  “你都没睡,我怎么睡得着?”青归玉隔了他三尺远,望一望那口枯井,“你呢?在这里悟道,还是在等月亮掉下来?”
  沈镌声似乎被她这话说得怔了怔,随即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冷寂的夜居然显得温暖。
  “青姑娘知道的,我容易做梦。”他轻声说,倒像是真的在解释,
  “梦里头总是不太平,”他仰起头,似乎在看那轮孤零零的月亮,又似乎只是在对着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醒着,反倒清净些。”
  青归玉不置可否。多思多虑,故而多梦,这人的梦里,怕不是千军万马在厮杀,万千心计在博弈,能太平么?
  忽然心里一动,终于拽出了话头,“做什么梦?梦见被仇家追杀,血流成河?还是梦见天机阁的账本出了错,赔得底儿掉?”
  沈镌声闻言,竟真的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是摇荡碎裂的清冰。他摇了摇头,散落的发丝和金线便在肩头拂动。
  “那你呢,青姑娘?”他停了笑,忽然转过头,显出很是担心的样子,“你睡得安稳么?有没有做梦?”
  “还行。”青归玉含糊地应了一声,在长凳的另一头坐下,与他隔着三尺的距离,“做了什么,也忘了。”
  她不想与他多谈。尤其是这种月白风清,容易让人说些胡话的夜里。
  “那便好。”他轻声说,似乎真的为此感到开心。
  承蒙关心,她懒得再与他兜圈子,也先行将疑问问了出口,“你眼睛如何了?今日瞧着,似乎能视物了?”
  “嗯,”他应了一声,那双空茫的眼睛,却依旧执拗地朝着她的方向,“能见些光影,模糊得很。”
  此后便也不再追问,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坐着,只有夜风吹过草丛的窸窣声。
  这般静谧,反而让青归玉觉得比白日里那些唇枪舌剑还要难熬。她仍旧疑惑,那眼睛的冰翳似乎也不曾下去多少,于是侧过头,打量他。
  月光毫无遮拦,绝不挑剔地洒落在他身上,将他那张脸,勾陈出玉石般的清冷光泽。寝衣单薄,领口微敞,能看见精致的锁骨在月色下陷出小片阴影。眼睛因失了神采,只得多点纯粹,好似蒙尘的琉璃,掬起一壶沉冰。
  饶是她久经锻炼,日日对着这张脸,此刻也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这人……委实是生得过分了些。
  “青姑娘,”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沈镌声忽然又开了口,直直命中她这虚了的靶心。
  “我瞧不见,你此时……有看着我么?”
  青归玉差点打了个
  结巴,像做贼被人当场抓获,赶快就要移开视线。
  可他下一句话,却让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瞧着……还好看么?”
  这哪里是问好不好看,分明是在问,他这张脸,还够不够她消气的。
  青归玉被他这手釜底抽薪搞得没了法子。
  “……还死不了人。”她移开目光。
  沈镌声却像是从她这句不情不愿的回答里,辨出了什么让他满意的东西,笑了一笑。
  “嗯,”得了她这句话,似乎是安心了些,可那周身萦绕的孤寂却未曾散去。他沉默了片刻,声音委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解释给她听,补了一句。
  “……我如今盲了,这副长相,想必也失色不少。”
  荒谬,又剖落出些让她难过的悲凉。
  见她久不回答,沈镌声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将头垂得低了些。
  怎么说呢,他那双眼睛,确实是金声公子久经打磨的攻心锐器。
  当他需要展露的时候,
  宛转不胜态,盈盈若有情。
  少了这双眼睛,和那些流荡的横波,近些日子,这玄衣的青年,怕不是便在心中称算。
  用他那颗全天下最聪明的脑袋,将自己的美貌,自己的病弱,惹出她近日的气恼,早先她容易犯的心软,全都精巧地放在一架无形的戥子上,一分一毫,锱铢必较地计量。
  如此,是不是将她气得过了分?会不会使她再次偷偷溜走?
  像是天底下最精于算计的赌徒,珍之重之,战战兢兢,生怕将自己这最厉害的本钱,也折了进去。
  “沈镌声,”她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才会半夜跑来跟另一个疯子坐在这里吹冷风,“你到底想说什么?”
  “嗯。”他又停一停。
  “青姑娘,”这玄衣的青年轻声问道,“你日前说,要为我‘解脱’这情志纷乱的苦楚。”
  青归玉抖擞精神。
  来了,绕了这么好几天,这人终于还是把话头给绕了回来。
  “那……若是解了,”他忽然侧过头,笑容明媚,乌发摇荡,金线流离,“我是不是,就像当年那样,又要被青姑娘丢开了?”
  青归玉被他问得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若是他病好了,自然不必她再费心。可若是说“是”,那便等同于承认,她不过是出于自上而下的施舍怜悯。
  这简直比直接捅别人一刀,还要来得伤人。
  “我……”
  “我知道的。”沈镌声却没等她回答,便自己接应道。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摇落的悲伤。
  “那还是……不要治了。”他平静地说,似乎理所应当。
  “青姑娘,”他抬起头,“这勘乱针的效用,既然能让我……像这样,被你照看着,那便让它一直乱下去,也很好。”
  他思考片刻,像是在权衡,随即声音里带上了明确的意味。
  “我很喜欢。”
  他这样不拿性命当一回事,青归玉实在忍不住,只得和他这瞎子分说一二,将手底下木凳一拍。
  “沈天机,你放清楚一点,你快要死了!”
  沈镌声抬起头,用那少了神采,不知道能瞧见多少的眼睛,仍旧望着她。
  “嗯,”在这被月光照拂的地方,他忽然低下头,重复了一遍,“青姑娘,我很喜欢。”
  第84章 请罪让他们看看,我是如何被折辱的……
  青归玉被他这套“我很喜欢,但你要治,我便不治了”的疯话给绕得头昏脑胀,但金声公子辞令极佳,心计幽深,若当了真去,勘乱针此事一解,自己也免不了讨个无趣。
  于是也不再与他分辩。毕竟与一个存心要犯病的疯子讲道理,那自己也离疯不远了。
  她只是冷着脸,沉默地,将他从那冰凉的夜风里,重新按回了屋内。
  官道安稳,两人快马加鞭,一路向北,过了些时日,便到了龙城。
  龙城,北朝都城。
  不愧是北朝百年国都,远比渝州雄伟,比中州肃杀。这城池与青归玉所熟悉的南朝,全然是两番光景。
  龙城是建在平原上的雄城,城墙高耸,街道宽阔,往来行人多是高鼻深目,身形魁梧的北地人,间或有些汉人商贾,也都是行色匆忙。
  兽头飞檐自高墙之上探出,狰狞地俯瞰着宽阔的街道,上头吹过北地带着尘土的风。
  青归玉觉得新鲜,虽然骑在马上,身后的沈镌声依旧安稳地环着她,姿态亲暱得像一件甩不脱的玄色披风。但还是免不了一面又被这龙城的风光吸引过去。
  道旁店铺林立,酒楼旗幡招展,其间夹杂着不少穿着各色服饰、佩戴兵刃的江湖客,神色警惕,步履匆匆,给这座肃穆的都城,平添了几分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天机阁在龙城势力盘根错节,他们并未从正门入城,而是由蒲牢引着,从一处不起眼的偏门,进了一座瞧着毫不起眼的院落。
  可一进院门,便是另一番天地。
  曲水流觞,亭台错落,院中一株不知名的花树开得繁盛,香气清甜。
  李称金早等在里头。
  小姑娘今日着了件利落的湖蓝色短襦,虽然仍是满头珠翠,巧饰得趋于唐突,但长发高高束起,少了些富贵逼人的娇气,显然是不久前急行而来。
  “姐姐,”华服少女一见青归玉,便笑盈盈地迎了上来,用手将她扯住,身上珠翠流苏叮叮当当,
  “可算把你们盼来了。龙城这地方,风沙大,可金沙也大。这几日,光是卖那暖玉针的假消息,咱们霸下楼就赚了三千两。”
  这小姑娘又朝沈镌声看了一看,目光在最后落在那双空茫的眼睛上,眉头稍稍蹙起,却什么都没说,仍旧狡黠地笑道,“阁主安好。您这一路上,可没给姐姐添什么麻烦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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