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这青年看不见,只能被动地被她牵引着,似乎有些惶惑。
她仰起头,烦躁地续道,
“黄帝三针,不是拿来殉情的。”
又努了努嘴,一指楼下那些喧哗的江湖客。
“我青归玉这条命,也不是拿来给外面这些人,当成什么感天动地的添头,写进你们那套英雄美人的故事里去的。”
她仰着头,明亮的双眼直视着,他那双漂亮又空洞的眼睛,逐字逐句,清楚明白,
“我,治病救人,靠的是脑子,是手艺,是药石针砭,是穷尽毕生所学,去试天底下所有能用的法子。而不是靠一头撞死在南墙上,用自己的命去填另一个窟窿。”
她猛地松开手,退后一步,抱着手臂看着眼前这个玄衣的青年。
“金声公子,你那套‘我要杀了他,免得你去救他’的把戏,可以收起来了。因为,我根本就没打算那么做。”
“至于我师兄的伤,还有你这身毒……”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嫌弃毫不掩饰,“我会想想别的办法。”
这玄衣的青年,虽然不曾看得见,但仍固执地望着她的方向,怔怔地,一动不动。
暌违七年。
一时间,当年药庐中,那个自负又快活的少女,在这层层叠叠的算计与阴影之下,霍然抬起头来。
第82章 就这样?算尽天下人心?
青归玉抱起胳膊,等着他。
她等着他反驳,等着他讥诮,等着他再使出什么新的、更精妙的招数来将她绕进去。
可这金声公子,什么都没做。
沈镌声慢慢垂下头,乌黑的发丝与金线交织着,从颊边柔顺地滑落,将他大半张脸都掩在了阴影里。
青归玉被他这副模样看得心里发毛。
甚至有点狐疑,自己话说得,是不是太重了些。
毕竟,和一个被自己治疯了的,脑子有病的瞎子计较,似乎也不是什么光彩事。
——这样少行总结,好像更加丢人了。
她最是见不得旁人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尤其是,这副模样还是她亲手造成的。
完犊子。她在心里哀叹一声,又着了他的道儿。
这家伙,怕不是早就料到她会如此说,就等着在这里,用这副被戳穿、被抛弃、被贬低到尘埃里的可怜模样,来博她最后一点心软。
她正寻思着,是该再骂他两句让他清醒清醒,还是干脆扭头就走,眼不见为净,却见沈镌声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安静。
死一般的安静。
就在她心里天人交战,琢磨着要不要找补两句的时候,沈镌声忽然极轻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青归玉便眼睁睁地看着,那简直熟悉到亲切的嫣红,从他冰凉的指尖下,蓦地暴烈开来。
从下颌,到唇角,再鼻梁,最后,轰轰烈烈地涌上,那总是覆盖着一层冰翳的眼帘。和被金丝映衬出些华贵的鬓边,一齐烧成了瑰丽的霞色。
青归玉被惊得懵了。
属桃花的么?一句话就开得满脸都是?
这又是什么路数?她方才的话,哪一句能跟他这副,像是大家闺秀被人当众求了亲的模样对上?
“你……”她警惕地后退了半步,疑心这是什么新的陷阱。
沈镌声似乎也完全被自己身体这反应吓得措手不及。他猛地抬起手,想要掩住自己那张烧得通红的脸,可指尖甫一触及,便又像是被烫到一般,仓皇地缩了回去。
那双眼睛里的沉冰,此刻因为这剧烈的情绪波动,像是被红晕给烧化了,蒙上了一层更浓的、湿漉漉的雾。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几欲凝结出水珠。
“这……”青归玉活了二十几年,头一回见到,有人能把脸红,红出这般惊天动地、几乎要将自己燃尽的气势来。也顾不得惊愕,便要上前拿手探他脉门。
“别……别过来。”
他却忽然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流泄出被扼住般,破碎的喘息。
沈镌声狼狈地侧过头去,终于将那张红到惨烈的脸,拿手掩了起来。可那红晕却不肯饶过他,自行其是地,从他指缝间满溢出来,将手指都映得宛如明玉。
“沈镌声,你是不是……”
“不是!”他猛地打断她,转过头,那险恶的金丝从耳际摇曳而过,凶狠地又加了一句,“不是的!”
倒不曾怕他威
胁,只是被这少见的疾言厉色,将青归玉惊得怔了一怔。
这金声公子,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形,没有当场倒下去。一只手死死地攥住了身侧的桌角。
她正想说些什么,却见沈镌声那掩着脸的手,指尖在微微颤抖。
一道惊雷,直直劈在她脑门上。
别别别!
这要是再哭一回,冰翳再加重,是不是就真没得救了?这天机阁主当真要顶着“为情所困,哭瞎双眼”的千古奇闻,被挂在江湖野史的幡子上?
那她青归玉,怕不是也要跟着遗臭万年了。
“别哭别哭别哭!”她一看他这副样子,顿时慌了神,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一把抓住他那只掩面的手,一叠声的喊道,“沈镌声!眼睛!眼睛!眼睛!”
她的动作太快,力道也急,沈镌声被她拽得一个踉跄,那只手便从脸上滑了下来。
“我……没有……”
他没有哭,可那双眼睛里,却真的像是蓄满了浓雾,氤氲朦胧,将她的倒影挼碎在其中。
“我知道你没哭!”青归玉急得跺脚,手上却不敢松开,生怕一松手,就真的有眼泪掉下来了,“我是怕你哭!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你再流眼泪,这双招子就别想要了!”
她急得团团转,手上动作却不敢太重,生怕碰着他哪里,又惹出什么新的幺蛾子。那感觉,就像是举着一个琉璃灯,呼的一声,还没等她回过神来,这灯就在手中自个燃了。
这声急切,又混杂着担忧与气恼的呵斥,像一盆兜头而下的冷水,终于将沈镌声那汹涌的情潮浇熄了些许。
他被她抓着手,脸上那层烧得惊心动魄的红晕,像是被这声斥责截断了源头,开始缓慢而艰难地,一点一点往下褪。
颜色褪得不情不愿,在有些病态苍白的脸上,留下斑驳绮丽的潮痕,像雨后被风打落一地的桃花瓣。
他总算是没有再摆出那副要哭不哭的架势,青归玉心里头也稍稍松了点儿。可手上依旧不敢松,生怕这人一个想不开,又给她闹出什么新的症候。
“沈天机,”
她俯下身子,仰起脸,看着他那张还残留着点点红痕的漂亮脸庞,觉得自个儿又像个操碎了心的老妈子,只得耐着性子,试图跟他讲道理,“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像什么话?”
他没有说话,只是嘴唇微微抿了一下。
“你堂堂天机阁主,算无遗策,搅动天下风云。我呢?我不过是个会几手针法的江湖游医。”
她伸出手,在他面前比划比划,
“按着那些话本子里的说法,你,是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臣枭雄。而我,”她一指自己,“顶多算个,唔,身怀绝技,来去如风的江湖侠客。”
她将自己抬了一抬,自问又没什么毛病。
“可你现在瞧瞧,”她用下巴朝他点了点,又朝自己点了点,
“我站着,你坐着。我训你,你听着。我让你别动,你就不敢动。我让你别哭,你就把眼泪又收回去。”
她越说越觉得荒谬,忍不住笑了一声。
沈镌声却不曾被她这讽刺吓住,
“是……是的。”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又收拾出自己的声音。
那语调轻浅,却又明白地,带着一种清醒的悲壮。
“青姑娘,说得对。”
他承认了。
他居然就这么承认了。
“青姑娘像个侠客,那侠客总归是要救美人的。”
“可是,话本子里,”他突然急道,“那被救的美人呢,多半是手无缚鸡之力,除了生得一副好皮囊,便只剩下满腹的委屈无处诉说。被人欺凌,被人构陷,只能等着侠客来救。侠客为她奔波,为她疗伤,为她挡开明枪暗箭,为她……着想。”
他悲泣般地笑了一声。
“但我是毒蛇,是祸害,是搅乱你安稳日子的源头。”如此低下声,显得窘迫,每个字都像是一柄悬冰的刻刀,将自己剖解。
啊?
青归玉瞪着他,沈镌声忽然又红起脸来。
古怪,太古怪。
美人?谋事狠辣,心机深沉,谈笑间就能把人算计到骨头渣都不剩的金声公子?
可她却也实在昧不了自己个那点儿良心,说出他不是个美人这种话。
就连此刻脸色又红又白,困顿交加的样子。
一时明月辞冷光,
一时莲花让殊色。
她总归说不出不是二字,又将话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