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只是喘息着,缠绕着金丝的手抬起,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心口,宛如那里正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冲撞,要破体而出。
  最终,他只是摇摇头,嘴唇抿成一条苍白固执的线。
  青归玉看着他,若有所思,
  对付当年药庐中那个,心思千回百转的少年,或许……能够换一种法子。
  一种他提出来,而她,只需要顺水推舟的法子。
  “这样吧,”她仔细想了想,终于下定了决心,冷静地说道,
  “我们做个买卖。”
  玄衣青年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回。
  青归玉拿一根手指,点在他的唇上。那唇冰凉柔软,在温热的指尖底下,细微地抖动。
  这身躯都在触碰中,剧烈地战栗起来。压抑的呼吸声,在过分寂静的房间里,明确得吓人。
  “成一事,”她盯着他空茫的眼睛,尽量镇定地说道,
  “亲一下。”
  ……
  整个房间,瞬间死寂。
  连窗外温泉流淌的声音,都仿佛被这石破天惊的几个字给掐断了。
  “两件皆成,”她冷静地说,多少有点佩服自己,
  “侍寝丫鬟。”
  ……
  沈镌声偏一偏头。
  *
  天可怜见,
  于是这桩生意,就这么荒谬地——敲定了下来。
  青归玉回过头想一想,心里觉得,自己大约也有点疯病在的。
  可金声公子那套以退为进、示弱为攻的把戏,在她这更不讲道理的招数面前,居然是飞快地被哄好了。
  就像两个顶尖棋手对弈,其中一方突然掀了棋盘,抓起棋子当弹珠弹着玩一般。
  当然,只是从“利刃当颈”松懈到了“毒蛇盘腕”的程度,本质上并无太大区别,甚至后者因其柔美旖旎的危险,更教人头皮发麻。
  第二日清晨,二人便开始准备行装。
  她推门进来时,沈镌声已换回了那身熟悉的玄衣金线,长发用金丝束起,周身那股子病弱靡丽的“宠妃”姿态被收敛得干干净净,又变回了那个仪态从容,清隽温雅的金声公子。
  若非眼睛上那层尚未散去的冰翳,和此刻微微侧着头、依靠听觉来辨别她方位的姿态,任谁也看不出他有半分不妥。
  她进来,他便停下手底下的动作,侧过头,“青姑娘。”
  青归玉拧着眉毛,看他手下自己那堆行李。方才她还在琢磨哪些药材需要特殊包裹,哪几件换洗衣物可以先行舍弃。
  可沈镌声已经悄没声息地,将一切都打理妥当。
  他看不见,动作却准确得可怕。仿佛那些瓶瓶罐罐,都长了眼睛,会自己排着队跳进他手里。他居然还知道她哪一瓶金创药用得最多,特意放在了行囊最外侧的夹层里,方便取用。
  “沈镌声,”太阳穴的青筋欢快地跳了两下,“你这是做什么?抄家么?”
  “青姑娘的物件,用了许久,多有磨损,”沈镌声笑吟吟的道,“我只是……替姑娘更换些新的,路上用着也便宜些。”
  他甚至还拿起件新衣,在空中比了比,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里,居然能看得出有些满意的意思。
  “尺寸应当是合的。我记得。”
  记得。
  他一个瞎子,记得什么?用手量的么?
  也不和他废话,青归玉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抱着手臂,开门见山,“说罢,第一件事,暖玉针。你当真有法子寻到?”
  “没有。”
  沈镌声的回答倒是干脆,让她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都噎了回去。
  他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身形端正,姿态优雅。
  “青姑娘,”他开口,温温柔柔地,“此事,镌声确实不知其下落。”
  玄衣的青年盈盈一笑,侧了侧头,黑发流荡,在晨光里显出金辉点点,“但……有人比我们更急。”
  “北朝太后。”青归玉接口道,心里那点别扭被这正事冲淡了些。
  “正是。”沈镌声点点头,“缠绵病榻,久治不愈,早已是病急乱投医。寻常的灵丹妙药,想必早已试过。如今最需要的,不是药,而是天下最好的医者。”
  “可天下之大,医者如林,如何能一一筛选?”
  他将指尖在桌上那些瓶瓶罐罐里头,轻轻一指。
  “嗯。那些人需要的,不是大海捞针,而是筑台引凤。或者说……”这金声公子缓缓续道,“一个千金市马骨的小把戏。”
  “暖玉针医家重宝,只需广索此物。如此一来,龙城便会成为一个巨大的筛子——拣得能识此针,能用此针的天下名医。”
  “北朝王族,未必真信能找到此针,也未必信此针有用。但总会寄希望于,引来一两个身怀绝技,或者能为太后续命的高人。”
  “而我与青姑娘,”沈镌声侧过头,那双空茫的眼睛准确地“望”向她,恶狠狠地咬上“我与青姑娘”五字,重复了一遍,
  “我与青姑娘,去搭好的这个台子,看一出好戏。顺便……在那些被吸引来的鱼儿里,找一找我们想要的东西。”
  这番话缜密周详,将人心、权谋、利害都剖解得清清楚楚。
  若命自来己,若迎而御之。环转因化,筹策生奇。
  如此这般,设成一个不得不赴的局,教天底下人人都将消息,送往他这里去。
  青归玉寻思一寻思,觉得实在是很有道理,“这样就是说,要先去龙城?”
  “嗯,”沈镌声轻声道,“龙城是北朝都城,如今更是风云汇聚之地。诱捕天下人,远比天机阁一力,在江湖上无头苍蝇般乱找,要省事得多。”
  “如何?青姑娘,”沈镌声微微侧一侧头,
  “话已托快马带去,此番必然说得极易。对北朝而言,这实在是十分容易的。”
  “不如何。”青归玉立时接续道,霍然起身,“天机谋主,利害得很,走了走了。”
  “嗯。”这玄衣青年脸上倏地红了起来,有点窘迫,声音也忽而奇怪地低了下去,“既然,青姑娘说我……利害得很。”
  “那……能不能,先亲一下?”
  第80章 听说这情蛊妖女好一位有情有义的奇女……
  开玩笑,哪里有买卖不成,先行结账的道理?
  然而不得不说,为了买卖谈的成,天机阁办事,果然是雷厉风行。
  不过半日,一辆马车便已停在了汤泉山庄外。
  那车壁上雕着繁复的花样,四角包着铜制堑金,连车帘都填着厚实的夹锦,上头用银线绣着流云。拉车的两匹马,通体乌黑,一色杂毛也无,一看便知是价值千金的北地良驹。
  看都不用看,里头必然布置得像李称金的绣房一般。将“有钱”二字,用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大声嚷嚷得人尽皆知。
  天机阁九龙子中的嘲风和蒲牢,正扮作寻常侍从的模样,垂手立在一旁。
  而这马车的主人倚上车辕,玄衣金线,风姿如玉。
  金声公子这会儿穿得格外利落,平日的广袖都以金线缚过,长发高束,间有明丝几缕,整个人瞧着清爽挺拔,几乎挥去了大部分病气。
  “我不坐车。”青归玉看也不看那辆华美的囚笼,径直走到一旁,那里备着几匹骏马,显然是给随行用的。
  当真扯淡。和他再坐一车?还是在这种他看不见,全靠她照顾的境地?那不是羊入虎口,那是羊自己把自己洗剥干净,还叼了根葱,蹦跶着进了虎口。
  “青姑娘,”他声音温和,“长路漫漫,车马劳顿。马车里更安稳些,我已备下茶点,还有……”
  “我骑马。”青归玉打断他,牵过一匹枣红色的好马,将缰绳在手里打了两圈,翻身而上,神情明快,“你眼睛不便,自去坐你的车。我为你前头探路,咱们一前一后,岂不正好?”
  沈镌
  声没有动,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风吹起他额前的几缕黑发,那张过分漂亮的脸上,莫名地透出点儿被遗弃般的孤寂。
  “青姑娘,”他轻声开口,捻了捻脸颊边垂落的金丝,“……我看不见。”
  “我知道。”青归玉在马上调整了一下坐姿,心里那点不忍又开始冒头。
  “路不平。”他又说。
  “我知道。”
  “若是我摔了……”他垂下头,声音更低了些,带着点悲凉的意味,“怕是会拖累青姑娘的行程。”
  真是够了。
  青归玉在马上瞪着他,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他也不催,也不恼,就那么温温柔柔地站着,好似她若不答应,他便能在这荒原上站到地老天荒。
  最终,她不再搭理他,冷冷的转过头,扬起马鞭,纵马一促,便先朝远处行去。
  只得沈镌声一个人站在原地,听着马蹄渐远,玄衣飘荡,愣愣地怔在那里。
  青归玉回头看看他。
  看着他那副样子,又看一看后面跟着的嘲风,蒲牢。想起嘲风的断臂,和平日看他那怨毒的眼神,又忽而忆及睚眦二人的毒刃。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