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有点不安。
  “沈镌声!”她将缰绳一勒,打马回转,俯下身,朝他伸出手,“上来!”
  沈镌声猛地抬起头,
  青归玉手上一个用力,将他从地面上提了起来。他借力翻身上马,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的身后。
  枣红马喘了喘气,似乎不太习惯这突然增加的重量。
  可青归玉,整个后背瞬间就僵住了。
  玄衣青年的身躯,随着颠簸贴了过来。
  这股强烈,又是属于成年男性的气息,就显得难以忽视。
  青归玉回过头,打量一打量他。
  “打扮挺利落。”感觉着了他的道儿,忽然就有点后悔,因此也没有忍住,悻悻的开口,“适合骑马。”
  “嗯。”金声公子将脸颊偏过,柔声应道,“行事总便宜些。”
  “好看么?”随即脸红了一红,“青姑娘喜欢么?”
  “还行。”似这般有眼就能看得出的美貌,她没有他那般脸皮,扯不出大谎来,只得又悻悻的道,“就那回事。”
  沈镌声在她身后细细碎碎的笑了起来,笑了不知道有多久,将青归玉的耳朵都听麻了,好像他平生都不曾如此开心一般。
  她却浑身僵硬,只觉得背后像贴了块巨大又会发热的寒冰,冷热交加,教她坐立难安。
  想开口让他离远些,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实在没什么道理。他看不见,万一真摔下去,还得她费神去捞。
  后头嘲风,蒲牢,各自带了三两门人,骑马远远缀上,倒不曾靠近。青归玉心里明明白白地晓得,恐怕是得了什么指示。
  就这样拉拉扯扯地,行至一处三岔路口,青归玉勒住马,看着眼前两条岔路,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左边一条是宽敞的官道,路上车辙印深,想必是通往龙城的大路,安稳,却也绕远。右边一条是狭窄的山道,蜿蜒着没入连绵的群山之中,路上多是碎石,看着便知艰险,却能省下不少路程。
  “沈镌声,”她回头,刚想问他,却见他正侧着头,那双空茫的眼睛“望”着岔路的方向,就像真看得见似的。
  “右边,”他竟先开了口,声音平稳,“是旧时的盐道,穿过前面那座黑山,能节省两日路程。只是山中或有匪患,也可能有虎狼出没。”
  他停一停,又转向左边,“左首是官道,平坦安稳,只是需绕行百里,沿途驿站虽多,人多眼杂,未必清净。”
  青归玉听得一愣,这家伙,是把整张天下舆地总图都刻在脑子里了么?
  “你……”
  “青姑娘想走哪条?”他打断她,“你说走哪条,我便陪你走哪条。”
  那语气,温柔得像是在问她打尖想吃什么菜。
  开什么玩笑,走小路,再与他独处几日,是不是?
  “走官道。”她干脆利落地做了决定,“我走江湖的,怕什么人多眼杂?倒是你,金声公子,天机谋主,如今成了个瞎子,可别被人认出来,当场砍了。”
  “嗯,”沈镌声似乎是笑了笑,那笑声很轻,“都听青姑娘的。”
  他将下颌在她肩上极轻地蹭了一下,“有青姑娘在,我自然什么都不怕。”
  这匹枣红马脚程极快,可再快,也快不过身后那人悄不声息的侵占。
  初时,他还只是虚虚地环着,姿态守礼,仿佛真是个需要人搀扶的文弱公子。可马匹一颠簸,他便会——不慎地向前倾,胸膛贴上她的后背,再在平稳后,歉意又缓慢地退开少许。
  到了后来,他大约是“累了”,干脆便不再退开。整个人像是寻到了最安稳的巢穴,就那么名正言顺地,慢慢倚靠了过来。下颌也从偶尔的轻蹭,变成了长时间理所当然的搁置。
  她脖颈间的肌肤,几乎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呼吸,和说话时喉间的微小震动。
  偶尔风大,吹乱了她的发丝,他便抬起一只手,将那些乱发拢到她耳后,简直像看得见一般。冰凉的指尖又“不小心”地,擦过她的耳廓和脸颊。
  每当此时,青归玉便会在心里把那“暖玉针”和“沈俨”在买卖单子上用朱笔狠狠添上几笔。
  好不容易熬到日暮,前方出现了一座颇具规模的镇子,炊烟袅袅,灯火连绵。
  “沈镌声,”她如蒙大赦,勒住马,“今晚便在此处歇脚。”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里带了点儿被吵醒的鼻音,似乎是当真在她背上睡着了。那只原本只是虚拢着的手,此刻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牢牢环住她腰身的姿态。
  “到了么?”他问,声音还带着或真或假的倦意,手没有松开的意思,“青姑娘,扶我一把。”
  青归玉觉得自己额角的青筋已经不是在跳,而是在习练拳法。
  她深吸一口气,“你先松手。”
  沈镌声嗯了一声,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慢悠悠地松开了手臂。
  官道这镇上,是个大驿站,车马川流,人声鼎沸。
  她一身青衣,形容明秀,在这北地本就显眼。更何况,她身后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个玄衣金线,漂亮到出人意外的青年。
  那青年微微垂着头,步履从容,姿态温雅,看起来就像个再体贴不过的随行郎君。
  可他虽然瞎了,但只要是眼睛不瞎的江湖人,一眼就能认出那身装扮和兵刃。
  “金……金声公子?”
  不知是谁倒吸一口凉气,压低了声音惊呼。
  青归玉实在不想再教自己的脸皮经受什么考验,赶快拉着他寻了间看起来最干净的客栈住下,要了两间上房。
  沈镌声极自然地替她安顿好一切,甚至让她坐下,自行斟出两盏茶,看起来简直不像个瞎子。
  果然他早有预备,这些年,是瞎过许多次的,青归玉暗暗琢磨。
  可这客栈临街,楼下大堂正是人声最鼎沸的时候,那些江湖人的闲谈议论,夹杂着划拳行令的喧闹,一字不落地传了上来。
  起初,她并没在意,只当是些寻常的江湖传闻。
  直到“情蛊”二字,毫不意外地闯进她的耳朵。
  “哎,就方才过去的,就是金声公子和他那下了情蛊的小妖女!”
  青归玉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呛得连连咳嗽。
  沈镌声立刻放下茶盏,抬起手,熟门熟路地就要替她顺背。
  “我没事!”她拍开他的手,试图呆滞点儿,表现出眼观鼻,鼻观心的意思。
  可楼下的议论却愈发
  诡异起来。
  “你们都不知晓!那本是南疆蛊女,流落到药王谷,说她天生媚骨,能歌善舞,在那渝州城的花船上,一眼就勾了金声公子的魂!”
  “沈天机什么人物,本是不为所动,哪知那妖女手段了得,暗中下了情蛊!才有了后来这些风流案头!”
  不错,这个故事,听起来还挺有传奇色彩。
  但这居然还没完。
  “不对不对,”有人反驳,“我听到的不是这样!说是那妖女,其实是药王谷老谷主的私生女,身上带着药王谷的九转还魂经。”
  “沈天机那病秧子,是图她医家至宝,才用尽心机接近她,哪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反倒被人家下了蛊!”
  师父若天上有灵,听见这话怕是得气得从棺材里坐起来,先清理门户,把自己这个“私生女”打死。
  她正被这离谱的传言气得哭笑不得,却听那桌上又有人拍案而起,唾沫横飞,说得比前两个还要激昂。
  “你们说的,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与你们说个真的!那雪山派的白衣无妄,与这姑娘,乃是青梅竹马,药王谷中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偏生沈天机心性凉薄,横刀夺爱,以雪山秘宝为饵,构陷陆白衣,逼得他叛出师门,强占了这姑娘!”
  “那姑娘是何等样人?外柔内刚,心有千千结!为报情郎之仇,为雪夺夫之恨,这才忍辱负重,委身于沈天机身侧,寻着机会,将混了药王谷奇毒的情蛊,种入了他的心脉!”
  “你们想想,这情蛊发作,必然是情到浓时,嘿嘿……嘿嘿……那姑娘,这是要让沈天机在最快活的时候,尝到最痛苦的滋味!要让他——爱她,敬她,为她疯,为她狂,最后,再眼睁睁死在她这朵毒花之下!”
  “好——!”
  满堂喝彩,震得房梁上的灰都扑剌剌往下掉。
  好一位有情有义的奇女子。故事严丝合缝,情节跌宕起伏,感情十分饱满,尤其难得的是,桩桩件件,都有实迹可循。
  青归玉听得目瞪口呆,一时忘了生气,甚至想赏这位仁兄二两银子,让他务必把后续也给编圆了。
  不出三年,必能构出一部传世的话本,养活百八十个说书先生。
  她这厢在心里天人交战,身侧那人却始终一言不发。
  沈镌声正安静地站着,垂着眼,唇角好似克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了一点点弧度。
  青归玉仔细一寻思。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