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青归玉赶紧将他扶住,触手所及,是他寝衣下冰凉却紧实的腰身,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觉到肌肉因维持平衡而绷紧的线条。
  她吓得赶紧松手,将他推到床榻边坐下。
  “坐好。”
  沈镌声果然乖乖坐好,只是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依旧微微侧过,朝着她的方向。
  “手伸出来。”
  沈镌声闻言,微微一怔,随即顺从地伸出手腕。那手腕极白,在晨光下莹如冷玉。青色的血管在皮下隐约可见,与腕间缠绕的金色丝线交织,缭绕出病态般的绮丽。
  她的指尖搭了上去。
  冰凉,一如既往。
  指尖搭上腕骨,那冰凉的皮肤下,脉搏
  的跳动依旧快速而紊乱,沈镌声的身体在她触碰的瞬间,微微一僵。
  他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是任由她的手指停在自己脉门上。那安静顺从的姿态,宛如将自己摊开来,任她检视。
  青归玉打起精神,将内力凝于指尖,细细探入他的脉搏。
  寒髓功的内劲依旧霸道,盘踞在脏腑深处,只是他心情极佳,故而比往日要温驯了些,不再是那种时时刻刻都散发着凛冽杀机的病态。
  她皱起眉,指下的脉象沉、细、涩,是寒毒侵入骨髓,气血凝滞的脉象。
  但在这片凝固的冰原之下,却有一丝极其微弱、却又异常坚韧的脉动,在艰难地搏动着。
  那是勘乱针吊着的命。
  是她亲手给他嵌进去的唯一生机。
  “青姑娘,”沈镌声忽然开口,声音轻巧,“嗯。是不是……严重些?”
  他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却似乎能从她指尖那细微的内力变化中,察觉到她的情绪。
  “没有。”青归玉摇了摇头,“只是有些古怪。”
  古怪。
  可是,等一等。
  很熟悉。
  这寒髓功寒气的样子,这股力量的质地……
  青归玉心中突然慌张,额边有血气在突突直跳。她猛地睁开眼。
  好像是……前两日,她为陆归衍梳理内伤时,循过的冰溪洗脉诀反噬脉象。
  一样的。
  竟然是一样的。
  凝则炼髓,寒毒噬骨。
  散而涤脉,经络皆枯。
  ——小师兄幼年多病,为何雪山派便要送他去,长居药王谷救治?
  而当年身中不治寒毒的少年,“天机阁沈”,又为什么偶然倒在,她药王谷远郊的药庐门口?
  偏偏她昔日,为了救沈镌声,以黄帝绝针的第三针“勘乱”,强行镇压了他濒临崩溃的心窍三关,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此后陆归衍为她冻住手脉,首次施展“冰溪洗脉诀”高重心法时,也曾将洗脉寒功与她渡入梳理。
  于是,
  她青归玉自己,就像一个诡异的媒介,一个不知情的枢纽,将这两本绝世寒功,以一种她自己都未曾料想到的方式,联系在了一起。
  她手指搭在沈镌声腕上,抬起头,懵懵地望着他那双空茫漂亮的眉目,此时此刻,脑子全都是混乱,
  一时想起韩柊长老死前说的,黄帝针既出,天下怎能不乱。
  一时又闪过,寒狱里沈俨看着她时,那如同看着一柄绝世兵刃的眼神。
  黄帝三绝针。一针辟疫,二针定魄,三针勘乱。
  ——黄帝,以是治天下。
  倘或,倘或,
  这“治天下”,非是诊治之治,而是治御之治呢?
  药王谷,天机阁,雪山派,北疆,南朝,渝州城。
  千头万绪,纷繁复杂,霎时间缠绵悱恻地勾连,一齐归于自己手指尖压着的,这短短三分脉象之下。
  她愣在那里,努力不使自己跳得飞快的心,被他听见。
  ……
  她,青归玉,战乱孤女,药王谷弃徒,一个江湖游医。
  天非要降此大任于斯人也。
  这番可不是玩笑,恐怕她自个儿,真要被老天渡成一个活菩萨了。
  于是她转过头,直直地盯着沈镌声,
  想了一回,忽然松开那把着脉的手,站起身,低下头,又恢复平日明快潇洒的模样,
  “行了,宠妃娘娘,”她拍了拍手,语气轻快,带上几分揶揄,
  “既然查完了,就该轮到你这侍寝丫鬟伺候了。起来,穿衣服,用早饭。”
  沈镌声仰着头,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没能跟上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那张苍白美丽的脸上,此时是全然的茫然。
  第79章 要做侍寝丫鬟我也是愿意的
  这教晨光与水汽冲刷得有些呆滞的青年,终于缓慢地眨了眨眼,那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垂挂着凝结的湿意。
  他像是用尽了天机谋主所有的心计,才将方才那句玩笑话里的每个字都拆解开,细细地在心里过了一遍。
  终于抓住其中最主要的部分。
  “嗯……”沈镌声的声音很低,“我给青姑娘做……侍寝丫鬟,是真的么?”
  那睫毛忽闪两下。
  天底下最麻烦的,不是一个疯子,而是一个头脑绝顶聪明、还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疯病来筹谋策划的疯子。
  这张脸,漂亮得几乎算得上一场灾祸。湿润的黑发软软地贴在颊边,衬得肌肤愈发苍白,水汽氤氲下,眼尾的针痕红得像一点桃花。
  “我……也愿意的。”
  他又压低了声音,语调在浮漫的房里缠绵。
  “伺候人的法子,有很多种。譬如……更衣,梳头,磨墨,暖床……嗯,我都会。”
  瞧瞧,真是将以退为进的本事,练到了化境。这就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狸,正曳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就等着她心一软,便将她连皮带骨地吞下去。
  “或者,”他见青归玉不语,便又试探着,将那张蛊惑般的脸凑得更近了些,冰凉的呼吸几乎要拂上她的唇角,“青姑娘想要什么,我也可以……学一学。”
  行。
  你要论这个,那咱们就好好论一论。
  “是真的。”她平静地答道,声音清亮,听不出半分玩笑。
  沈镌声的身体微微一振,那双空茫的眼睛里,瞬间就亮了起来。他朝她这边倾了倾身子,连呼吸都急促了些许。
  “不过,”青归玉话锋一转,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我青归玉使唤人,也不是白使唤的。宠妃娘娘总得拿出点诚意,办成几件小事,才好换取……唔,恩宠?”
  沈镌声万没想到她居然会如此说起,一时怔在那里,脸上的红晕与那瞬间亮起的光彩交织在一起,神情变幻,煞是好看。
  “我要两样东西。”
  青归玉转过头,一时忽然笑开,倒没有再被那股迫人的气息所慑,伸出手,抬起了他线条优美的下颌,将那张正攀着迷离般颜色的面容,正对着自己。
  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随即想起他看不见,便又收了回来,冷静地道,
  “第一,我要‘暖玉针’。”
  “暖玉针?”沈镌声的眉头蹙了一下。那神色,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变得抗拒。
  “不错,”青归玉点点头,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当年我与你治毒,用坏了一根。须得再找出一根,还我。”
  沈镌声沉默了片刻,似乎在飞快地权衡。
  他看不见,周身的气机却像一张细密的网,将她每一个细微的呼吸和心跳都捕捉在内。
  “是的。”那脸上红晕有些散落,他终于开口,不曾多问。声音绵密,那双总是带着温柔旖旎的眼睛,此刻却沉如冷玉。
  “总有迹象可循。只是江湖险恶,青姑娘独自寻找,我不放心。我陪着你,总能护你周全。”
  此话左右皆通,又将自己与她牢牢捆绑在了一处。
  青归玉不置可否,
  “第二件,”她盯着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缓慢,“我要再见你父亲,沈俨。”
  “不行。”
  他几乎是立刻脱口而出。
  “除了这个,什么都可以。”沈镌声猛地别开头,想要挣脱她的手指。脸上瞬间血色罄尽,连嘴唇都在发抖。
  那总是被他刻意掩盖住的暴戾和危险,霎时冲破了温和无害的伪装,如出鞘的利刃。
  铿锵一响,森然毕现。
  “我说不行。”他阴郁地道,声音低沉嘶哑,字句都像是在冰棺下多年冻结,“那个地方,你不能再去。”
  这是青归玉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纯粹的恐惧和抗拒。
  全无矫饰。不是为了博取同情的示弱,而是深钉在骨髓深处,几乎能把整个人都撕裂的真实痛苦。
  “为什么?”
  “沈镌声,”她缓缓开口,声音却十分平静,“你看,你也不是什么都肯做的。”
  他猛地
  回过头,“看”着她,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什么都不会说!”他忽然厉声道,“他只会害你!他会利用你,会把你当成对付我的棋子,他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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