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那双已经失去光彩的眼睛,就这么“凝视”着她身侧的虚空,里面映着窗外朦胧的月色与水汽,空洞得令人心慌。
  “这里很黑。”
  他将脸颊在她温热的颈侧轻轻蹭了蹭。
  “我很害怕。”
  ——实在是太过于敷衍,坐困寒潭,陪着一口冰棺十三年的人,居然会怕黑?
  是了,她方才还信誓旦旦地教训他,普天之下,是没人不会害怕的。
  要不是被他从后紧紧抱住不放,此时后悔到恨不得将自己一头碰死在这里。
  是被他那将人的缺陷不当一回事的态度,惹得恼怒,可自己为什么要那样说,为什么要劝他?
  如今,时移世易,他成了搅动天下风云的天机谋主,成了杀伐决断的金声公子,闹到现在这个地步,难不成还是要让她说那句,
  ——别害怕,不用害怕。
  迟早要被他这套层层递进,天机百变的本事,给活活气死。
  “青姑娘,”沈镌声却打断了她的悔恨,十分真诚地问道,
  “就只是,像当年在药庐里那样......”
  这青年恳切地祈求她,呼吸拂过她的耳廓,既湿热又冰凉。
  “......就只是,陪着我一晚上,成不成?”
  他好像怕她一口回绝,立时补道,
  “我......会像青姑娘说的一样,乖乖的,不要乱动。”
  完了。
  青归玉脑子里“嗡”地一声,只剩下这两个字。
  这可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捡回来的麻烦,哭着也得养下去。
  第78章 勘乱治天下天崩地裂的幺蛾子
  简直是把她青归玉当成那话本子里,被书生几句酸话就骗得团团转的富家小姐。
  可书生长得未免太好看了些,说的话又未免太凄惨了些,用得手段,
  更是未免太阴毒了些。
  若是走,这个人瞎了眼睛,她实在是有些担心那寒毒的。
  沈镌声既然证实他不曾在渝州滥杀无辜,也不曾真心实意勾连北疆,那情蛊的谎话居然兼有些护着她的意思,细细算下来,反倒有些地方是亏了他人情,只是拉拉杂杂,算也算不清楚。
  更别说渝州还握在他手里,确是不能教他这样死了。
  可若是留,天知道这一晚上又会闹出什么天崩地裂的幺蛾子。
  “青姑娘?”见她久久不语,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又空茫地“望”了过来。他试探着,将环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像是生怕她下一刻就会化作青烟溜走。
  就这样罢。
  她将他从身上剥下来,转身,拖过一把沉重的花梨木椅子,重重地放在床榻几步开外,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以示决心。
  “你睡榻上。”她坐到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我。就在旁边守着。”
  她没说“陪着”,而是用了“守着”,一字之差,便是医者与病患,看守与囚徒的天壤之别。
  这就好办多了,看顾病患,她做过许多次,大不了拼了一宿不睡进去。
  沈镌声却像是丝毫没有听出这其中的差别,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真的顺从地点了点头。
  动作间,玄色寝衣又滑落了几分,露出精致的锁骨。
  蓄意的。
  青归玉移开视线,扶上额头,只觉得这宠妃娘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曾收了他那神通。
  屋子里一时静得只剩下窗外温泉水汩汩的流动声。灯火被她拨得暗了些,水汽将月光和灯影都揉成了一团,只在墙角投下昏黄的光。
  青归玉抱着双臂,靠在冰冷坚硬的椅背上,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可白日里又是奔波又是心神激荡,内力也耗损不少,眼皮终究是越来越沉。
  就在她意识朦胧,快要与周公手谈三百回合之际,一点冰凉的触感,试探着,轻轻碰了碰她的指尖。
  那触感极轻,像是一片雪花落下。
  青归玉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大半,却不敢睁眼,只将呼吸放得更平稳了些。
  过了片刻,那冰凉的触感又来了。这一次,不再是试探,而是修长且带着微颤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勾住了她的尾指。
  是沈镌声。
  当然是沈镌声。
  他不知何时,已经从榻上下来,就停在她身边。
  青归玉一愣,将眼皮掀起一条缝,
  那只手得寸而进尺,缓慢坚定地,将她的手整个握进了掌心。
  这手很冷,是那种常年被寒毒浸透的冷。可那掌心,却又因着紧张,渗出了一层薄薄湿润的汗意。冰冷又有点润泽,就这么覆着她的手。
  能感觉到他指节的微小动作,甚至感受到空气里头,他因为紧张而绷紧的肌肉线条。
  算了。
  她闭着眼睛,在心里叹了可能是第七十八回气。
  不就是手被抓一下,又不会少块肉。就当是给一截万年玄冰捂捂热气,也算是为民除害,积德行善。
  青归玉本想就这么靠着椅子将就一夜。
  奈何白日里心神耗损太过,终究是没能扛住,意识在温泉氤氲的暖意里,渐渐沉了下去。
  迷迷糊糊间,她似乎醒过几次。每一次,那只冰凉的手都还牢牢地握着她,纹风不动,像是确认她是否还在原地。
  直到第二天清晨,第一缕天光穿透水汽,将窗纸映得明亮。
  青归玉悠悠转醒,只觉得脖颈有些酸痛,手也被人握得发麻。她动了动手指,那只手便立刻回以更紧的力道。
  她皱着眉,终于彻底睁开了眼。
  然后,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玄衣的青年,居然就这么半侧半躺在脚边的地上。
  玄色的寝衣在地上铺开,沾了些许湿气。他似乎睡得极不安稳,长发如墨般铺散开来,几缕丝线混杂其中,晨曦转来时,有浮光跃金。
  金声公子这般侧着身,头枕着自己的手臂,就靠在她的椅腿边。
  那江湖中闻风丧胆的金丝刃,缠在湿润发间,紧贴着脸颊,眼下甚至带着一圈淡淡的青影。
  阳光柔和,水汽蕴吞。
  像是自个儿脚底下,被一条鲜妍又受了伤的毒蛇盘踞。
  她赶紧抽了抽手,那长长的睫毛便忽然颤动起来。
  沈镌声忽然睁开眼,那双空茫的眼睛瞬间“望”向她的方向,里面是一片惊弓之鸟般的仓皇。
  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身在何处,只是本能地,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了。
  紧接着,当他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又是以何种姿态被她看见时,那迷惘瞬间被滔天的惊惶与窘迫所取代。
  “青姑娘……”他猛地松开她的手,狼狈地想要撑着地面站起来,声音有点急迫。
  “沈镌声,”青归玉忍着手上酸麻,是又好气又好笑,最后只能叹了口气,
  “沈天机,你可真有出息。榻上那么宽敞,不够你睡,非要睡在地上?”
  她话音刚落,便看见那张玉色的脸上,蹭地一下,腾起了大片熟悉的红晕。
  那薄红一路摧枯拉朽,随后变成了烟云般的艳色,甚至漫上了耳尖和鬓角。
  转眼间,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上好的胭脂,连勘乱针的红痕,一并都被掩过。
  “我看不见。”
  沈镌声的手指按着地面,那红晕却丝毫没有要褪去的意思,反而因着窘迫,浮得更满了些,
  “我怕青姑娘趁我睡着,就自行走了。”
  “我看不见,”他又辩解般的重复,那张融化胭脂般的脸映在晨光里,“我看不见你,就最好……最好这样守着。”
  这以巧言令色,精擅言辞闻名的金声公子,似乎觉得理由还不太充分,
  “况且……如此也睡得惯了。以前也曾有过这样睡的。”
  慢着,青归玉朝他伸出一只手,停住他的语声。
  一时在思绪中,闪过那个万年玄冰之中的冰窟寒狱。
  又想起中州城客栈里,金声公子那间简朴到严苛,四壁皆白,空无一物,连影子都无处藏身的“书室”。
  原来如此。
  原来对这个人而言,柔软的床榻,温暖的被褥,都是陌生而不值得信任的。
  金声公子一生之中,那些能让他时刻保持警醒的,冰冷和坚硬,才是他十分熟稔而了解的东西。
  怪道他说自己,比旁人想得要更深,更险恶些。
  手动得比脑子更快,她一把捞起旁边的手,反手扣住,就往上提。
  “起来。”
  沈镌声一怔,
  “什么?青姑娘。”
  “少废话,”青归玉见他磨磨蹭蹭,索性俯下身,一把抓住他冰凉的手臂,用力将他往上拉,
  “起来!重死了!”
  这人看着清瘦,骨子里却沉得像块玄铁,也不知是那身诡谲的寒功,还是那些压在心底的沉重过往。
  “寒毒若是叠加风寒,可如何是好!”
  沈镌声顺着她的力道站起身,身形却有些不稳,下意识地朝她这边倾了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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