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青归玉将他一路拉进卧房,这才松了手。
  “去洗洗。”她指了指房间角落里那引了温泉水的浴池。
  真的是。
  养了个什么东西。
  真是个活的麻烦招子。这念头在她脑中盘桓不去。
  她原以为自己当年捡回来的是一条冰凉的毒蛇,养了些时日,却发现这是好像个精致又易碎的琉璃玩意。可当这琉璃玩意儿啪唧一声碎了,里头偏偏又盘着那条漂亮毒蛇。
  荒谬,直到可笑的地步。
  但是毕竟在搏命的打斗里头,被人小心回护,最后看起来又很是令人担忧。
  全不管他,又显得自己也很没有良心。
  她一边觉得自己容易挂心别人的这毛病,多少也得抓服药治治,一边敲开他的房门。
  沈镌声已经洗漱完毕,只松松地拢着一件玄色的寝衣,领口微敞。
  水珠顺着墨色的发梢滚落,划过侧脸,最终循着肌理,没入衣襟深处。
  乌黑的长发还带着湿气,未曾束起,如墨色绸缎般披散在肩头,几缕金线在其间若隐若现,恰似映入夜色流瀑的沉星。
  那身交缭着金丝的玄衣被弃置在一旁,失了主人,便如同一张空洞华美的蛇蜕。
  褪去了那层层叠叠的心计,这人看起来居然不可思议地干净。
  他又恢复了那副从容优雅的模样,好似方才那个在巷弄尘埃里,失魂落魄的青年,不过是眼花缭乱的一场错觉。
  “青姑娘,”他一愣,随即立时招呼她,声音仍然是那般温和。
  自然地为她倒了杯热茶,又将桌上一个小巧的食盒打开,里面是几块精致且尚有余温的糕点。
  “夜深了,暖暖身子。今日……是我不好,吓着你了。”
  瞧瞧,这副宠妃娘娘重整旗鼓的架势。
  青归玉是来看视他状况的,却被他这副浴后美人,和风细雨的模样搞得有些措手不及,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巷子里的事,青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沈镌声见她不说话,便又斟了一盏茶出来,那松散的衣襟随着动作,露出了更多肌肤。他却全不曾理会,只是温和地看着她,
  “我父亲从前的旧部,天机阁中的叛徒,陈年旧怨,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他笑吟吟地重复了一回,
  “睚眦二人,是天机阁最凶险的死士。”沈镌声温柔地笑着,却似乎没什么情绪,
  “我既出现在雪山,他们必然会来。只是没料到,会选在那个时候。”
  选在她抱着她,让他心神俱乱的时候。
  “你一向是这般行事么?”青归玉皱起眉,心里想起那血腥残酷的场面,倒不是手段如何,只是教孪生兄弟亲手相残,一下看来,实在是冲击不小。
  “不止杀人,还要诛心。”
  “青姑娘,”沈镌声忽然轻轻笑了,“有时候,最快的法子,便是最直接的法子。斩断一只手的五根手指,远比一根一根选出来折,要省事得多。”
  这话就着实有点过分,像是连坐的酷刑,青归玉眉头皱得更深了点儿,“人命在你眼里,就是一根手指么?”
  “不是。”沈镌声笑吟吟地否认,他伸出手去捧那茶盏,水珠从他修长的指尖滴落,“人命是筹码。”
  他稍作停顿,侧过头,看向她,继而忽然又转回头去。
  “嗯。青姑娘不是。”
  真是没救了。
  青归玉在
  心里叹了口气,这个人,三句话不离她,仿佛全天下的道理,最后都要落到她身上来做个印证。
  沈镌声斟酌片刻,继续道,
  “我这般行事,有人来杀我,也是常理。青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他们伤不了我。”
  “伤不了你?”青归玉被他气笑了,“你当我是瞎子……”
  突然的,
  她猛地站起身来,
  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可就是这份过分的正常,才最不正常。
  她抬起手,将喝了一半的茶盏,朝着他面前的空处,故意歪了一寸,递了过去。
  “拿着。”
  沈镌声的动作顿了顿。
  继而伸出手,十分流畅地,接住了那只茶盏。
  可他的指尖,却碰在了茶盏的边缘,而不是她递过去的中心。
  青归玉慢慢地收回手,一言不发。
  那双惯常能巧妙流荡出春水横波的眼睫,没有丝毫反应。
  而下面凤凰描画般的眼睛,依旧空洞地“凝视”着她。
  是这样。
  他方才在巷弄,坐在那片肮脏的尘土里,用手捂住脸,不是因为崩溃,不是因为羞耻。
  而是因为,他看不见了。
  再一次。
  沈镌声将茶盏稳稳地放在桌上,又抬起头,十指轻合,似乎在等待她接下来的话语。
  那双雾蒙蒙的眼睛依旧“看”着她,平静而柔和。
  若非她行医多年,对人体五感的变化敏锐到了极点,恐怕当真要被他这副天衣无缝的伪装骗过去。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两人的距离不过咫尺。
  抬起手,五指张开,在他眼前,轻轻地晃了晃。
  没有反应。
  “你流过眼泪了。”她笃定地说道。
  “沈镌声,你哭什么?”
  这话问得突兀,
  可这金声公子,在她这句突袭似的直白问话下,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点。
  沈镌声抬起手,用指腹抚过勘乱针痕边的眼角,微微一笑。
  那笑容温和得令人发指,无辜得简直好笑,就像她问的是天边一颗星子为何不落,坦荡得能让十殿阎罗都信他是个清清白白的好人。
  “青姑娘,”他轻声道,语气柔和又平静,
  “我怎么会哭?不过是雪山风大,又用了寒功,教眼睛有些蒙了。”
  风大。
  这风可是太大了。
  看看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太阳穴突突直跳。
  青归玉朝他倾过去,
  “沈镌声,”她直视着他那双空洞而美丽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少来这套。”
  她索性两步上前,伸出手,将他鬓边一缕被水汽濡湿的悬丝拨开。
  “是么?”她点一点他眼尾那点勘乱针的红痕,冷冷的道,
  “寒毒入髓,最忌流泪。泪为心液,遇寒则凝,冻结起来覆于眼上,便是冰翳加重。这点浅显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她收回手,抱在胸前,挑眉看着他,语气里夹上了几分讥诮。
  “沈天机,你是不是看不起我的医术造诣?”
  沈镌声好像整个人都怔在那里,过了一会儿。
  “怎么会。”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像温泉水汽般湿软,“青姑娘的医术,天下无双。”
  他转向她,那双已然覆上更厚重冰翳的眼睛,在灯火下像两块通透的琉璃,里头的光被尽数斥散,只剩下沉重的落影。
  “不过是……暂时瞧不见罢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宛如谈及花鸟,“一件小事。”
  一件小事?
  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这天机谋主,是不是觉得全天下除了他,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傻子?
  “青姑娘,不必担心。”沈镌声的语气依旧温和,甚至还有点儿安抚的意味,好像此刻需要被安慰的人是她,而不是他这个刚刚瞎了的病患,
  “目不能视,于旁人或许是灭顶之灾。可于我……”
  他柔和地笑开,倾过头,
  “只要这心思还能运使,青姑娘,便不用害怕。”他将手覆上自己的心口,声音轻柔而坚定,
  “看不见,不过是一件小……“
  话还没说完,他身子一晃,居然被她扯了过去,脸庞直直对着她的脸庞。
  沈镌声身子一僵,像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有些无措,只能任由她抓着,那冰凉的呼吸都乱了些许。
  “什么叫不用害怕?”
  青归玉咬着牙,好气又好笑地问他,“你被关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寒潭里十三年,你怕不怕?你被自己的父亲当成练功的筏子,被蚀骨钉钉穿身体,你怕不怕?”
  “你算计天下,步步为营,怕不怕哪一步走错,满盘皆输,死无葬身之地?”
  她每问一句,他脸上的血色便失去一分。
  “你最好脑子清楚点,沈镌声。我十岁习医,那时候你还在寒潭里呆着。”
  “病中的人,什么样的谎话和遮掩,我都见过了。我治过的人,比你杀过的人,只多不少。”
  说完,她将他松开,转过身,就要出去。
  “忧思生怖,人之常情,”她清晰简明地说道,“哪怕你把自己打扮得再像个神仙,沈镌声,你也不是个神仙。”
  “普天底下,是没人不会害怕的。”
  她要出门,却被身后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拉得向后仰倒,
  整个人都结结实实地跌进了他冰冷濡湿的怀里。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