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而活着的那个,却像是疯了一般,丢开手中的兵刃,扑了上去。
  “啊……啊……”他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哭泣,抱着那渐渐冰冷的尸体,浑身剧烈地颤抖。
  金声公子沉静地看着这一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迷蒙的眼睛里,最后一丝暖意也已散尽,只剩下寒髓噬骨般的冷漠。
  那幸存的“睚眦”,在这番悲恸与疯狂中,猛地抬起头,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沈镌声。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抓起兄长掉落地上的一柄毒刃,踉跄着站起身,转身便要逃入巷弄的更深处。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缕金丝若有若无地袭来,轻巧地绕过他的脖颈。
  “留你一条命,”金声公子声音温和,“报与狻猊知道。”
  金丝骤然收紧,又瞬间松开。
  那杀手发出一声惨叫,颈上浮漫开一蓬血雾,却终究没有被割断喉咙。他捂着流血的脖颈,头也不回地,仓皇逃入了无边的夜色。
  巷弄里,终于恢复了死寂。
  只剩下那具躺在血泊中的尸体,和挤在这小巷空气中,越来越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青归玉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不是没见过死人,也不是没见过血。
  可谁曾见过,在这逼仄狭小的地方里,如此惨烈,如此……精巧策略般的绞杀。
  那不是高手过招的电光石火,而是筹策落子的寒冷无情。
  沈镌声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愤怒或恨意,他只是平静地、像解一局有趣的珍珑般,利用那对孪生兄弟之间最深的情谊,将他们导向最惨烈的结局。
  他甚至没有亲手杀死第二个人。
  他只是递出了那把刀。
  便如此在最微小的代价中,诛心裂骨般覆灭对手的战意。
  这是比单纯的武力更令人心寒的东西,是染着剧毒的、对人心的险恶称量。
  血腥味混着北地尘土,在这狭小的巷子里压抑地搅合起来,一股脑蛮横地透进鼻腔。
  她再也忍不住,猛地推开他,俯下身,掩住嘴,对着冰冷的墙角,泛起一阵干呕。
  也不知过了多久,
  身后只剩一片死寂。
  那股总是萦绕不散的、冰冷沉郁的冷香,不知何时消失了。
  她用袖口擦了擦嘴,勉强撑着墙壁站直身子,正想回头说些什么,哪怕是骂他一句“疯子”,也好过这窒息般的沉默。
  可她一回头,整个人都呆住了。
  沈镌声没有站在那里。
  他没有用那副惯常从容温和的姿态,等着她平复,再熟稔乖巧地递上一方干净的帕子。
  那玄衣的青年,背靠着另一侧沾着污迹的墙壁,半坐在满是尘土和碎石的地上,好像在等待她,不知道等待了多长时间。
  交缭着金丝的玄色衣袍,此刻沾上了墙角的灰败尘土,和几点没有来得及避开的,溅出的血色。
  垂落的金线失了光泽,凌乱地铺陈在他身侧,像是被生生拔掉的羽翼。
  他将头抵在一边屈起的膝上,乌黑的长发流淌而下,遮蔽了所有的神情。
  方才那个冷静之于残酷,以人心为筹策,在谈笑间定人生死的金声公子,突兀地被这巷弄里的阴影吞噬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这样一个,坐在肮脏的地上,惶惑而破碎的影子。
  把青归玉惊得不知怎么是好。
  “沈镌声?”她试探着唤了一声。
  那身影剧烈地一颤,就像被她的声音惊吓。
  他极其缓慢地、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般,抬起头来。
  那张夭丽漂亮得过分,总是容易泛起真真假假红晕的脸上,血色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片惊恐的惨白和仓皇。
  她一步一步地走过去,那个人又好像在发抖。
  “你要走了,青姑娘。”
  他忽然说,怔怔地看着她。
  这不是在问,而是做出一个判断,一个绝望到无计可施的预见。
  是用那全天下最聪明的头脑,推演出不可避免的终局。
  青归玉一时语塞,实在没办法反驳。
  因为在此时此刻,她确实是想走的。
  当然要逃离这个男人,逃离他周身那股,混杂着蜜毒和阴冷的血腥气。
  她不开口,但在这停顿中,
  沈镌声却好像是知晓了。
  他缓慢地垂下头,
  “可是你走不了的,”那双惶恐的眼睛里,神色凄惨而固执,几乎是麻木般地接续道,
  “我会再想别的法子,让你走不到哪里去。”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那声音很轻,像是在说服她,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这话不是威胁,大约是无可奈何的陈述。陈述他自己那无可救药,必然会如此行事的本性。
  这才是他。
  这才是金声公子。
  即使是在这样狼狈不堪、看似全盘崩溃的境地,那份深敛于骨髓中,纠缠般的疯狂,也从不曾消失。
  宛如一条濒死的毒蛇,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也要将那唯一的、能给予它温暖的猎物,死死地缠在身边。
  青归玉被他这言辞吓到,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沈镌声却像是被这远离刺痛了,
  他突然闭上眼,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是承受不住任何光亮。
  等那双漂亮的眉眼再度睁开的时候,原本眼中的那点亮色,就黯淡了下去。
  雾气般的冰翳浮漫了起来,像是真正结成了一块沉冰,而后迅速沉降。
  “你这样聪明,又这样好。”
  他怔怔地看着她,目光空洞,
  “为什么偏偏……遇上了我呢?”
  “对不住,”他忽然狼狈地移开视线,声音低得像一声呜咽,
  “青姑娘……实在是太过不幸,当初居然救了我,真是……对不住。”
  实在是过于不讲道理。
  好像这全都是她的责任,
  毕竟当初在药庐阶上,明明白白写着“不救”两字的是沈镌声。
  而她青归玉,非要跑去救他,才是惹出这一切的源头。
  她还没来得及生他的气。
  沈镌声缓缓抬起手,用那只缠绕着金丝、刚刚才绞杀了人命的手,掩住了自己的脸。
  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勉力想要看到什么别的光景。
  “你方才,在赌坊里……那样看着我,与我说话的时候……”
  声音忽然变得很轻,从他指缝间漏出,压抑不住地颤抖。
  “我便想着,若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与青姑娘对赌,我……不是想要赢你,”
  语声忽然开始急促,高悬的恐惧跌落下来。似乎再不剖白,就不再会有这样的机会。
  “我只是想着,那里有这许多人,倘若青姑娘能只看着我,那该有多么好。”
  那个时候。人声鼎沸。众目睽睽。
  但如此可怎么办呢。
  青归玉一时为难起来。
  毕竟当时他的确不想被救活,而她……啊,唉,姑且才算是一意孤行,非要救人的那个。
  于是她只能走上前,在那具散发着血腥与尘土气息的尸体旁蹲下身,
  “沈镌声。”她看着他,沉吟片刻。
  沈镌声却像是被吓到了,身体猛地一抖,想别开脸,被她伸出一只手,托住了下巴,迫着他稍稍仰头直视自己。
  那脸庞的皮肤冰得像块冷玉,苍白得不像话,有些污痕,却在微微颤动。
  “脏死了。”
  青归玉打量他一回,皱起眉,松开捏着他下巴的手,语调里头满是嫌弃。
  另一只手还拿着旧竹笛,想敲一敲,却又怕把笛子也都弄得脏了,只能佩回腰间,
  转而两只手抓住他冰冷的手腕。
  但听她这样说,沈镌声的身体又是一颤,似乎想将手抽回去。
  可这像什么样子,若是被别人看见了,怕不是认定那人是她杀的,这人也是她欺负的。
  “起来。”
  她用力将他从地上往起拉。
  那双手习惯般地,想要反握住她,可身子却很沉,像是全无力气。
  青归玉咬着牙,只得手上用了内功,将这个看起来随时会碎掉的琉璃美人,从冰冷肮脏的地上拉了起来。
  “回去了,”她胡乱地说,语气模糊,却不知道为什么,总归认为他听得见。
  于是她一把将他拖到巷子外面,走向那还剩余的几点灯火,
  “回去洗一洗。”
  第76章 我说,你哭什么是不是足够可怜了?……
  回去的一路走得极其诡异,沈镌声并不反抗,只是顺着她的力道,亦步亦趋地跟着。
  就似手中牵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什么顺从的精巧傀儡。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归于远山,夜色像潮水般淋漓而下,将整个汤泉山庄都浸泡在一种朦胧而静谧的氛围里。温泉的水汽在月光下升腾,给亭台楼阁都披上了一层白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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