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那是师兄给我的,”她被他逼的没法,“竹笛打穴功夫,也是他教的。”
  这样一说,她忽然忆起,难怪当日在药王谷中,负屃以天机阁掠夺走的雪山剑法击败山道人时,她曾认识负屃的剑法路数。
  原来皆是雪山一脉,同出同源。
  但是话音刚落,她便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似乎瞬间冷了下去。
  青归玉立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就在她后悔要不要抽自己一个嘴巴的时候。
  “原来如此,”他轻声说,声音平稳得可怕,“那陆兄,确是思虑周详。”
  沈镌声脸上的笑意未减,依旧是那副温和无害的模样。他垂下眼,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紫竹上,刻刀在他指间,以一种过于精准、甚至带着些许冷酷的力道,继续游走。
  咔哒一声,一小片竹皮被他略微用力地削下,掉在地上,无声无息。
  青归玉叹一口气。来了,来了,这天底下最大的一坛子陈年老醋,又要翻了。
  她看着他那张漂亮得过分的侧脸,扫一眼他紧抿的嘴唇,又瞧瞧他指间那柄在竹节上划出冷色线条的银色刻刀。
  “那这一支,”沈镌声将削好的笛子举到眼前,对着光细细端详,沉吟片刻,仿佛在审视一件绝世珍品,又像是在评判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就得更好些了。”
  他细细磨好孔洞,最后,又从腕间抽出几缕金丝。那些金丝盈着细碎的晨光,在他指间流动,最后被他结成了一个繁复而精巧的络子,慢条斯理地,系上在那崭新的紫竹笛尾,
  青归玉看着那支新笛上的络子,又看了看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感觉有些不妙。
  这金丝结络的细穗,好似是见过的。
  ”沈镌声,“她摸一摸下巴,”早年你是不是......打过这个来着?“
  七年前在药庐里,他似乎曾经要用这金丝线络,换掉她当时身上的弟子绦。
  她当时怎么说得来着?总归是不会同意的。
  沈镌声却只是怔怔地望着她,那金色的丝绦摇曳般的晃动,他目色深沉,像是要穿透这雾气,看到什么遥远的过往。
  “谁知道呢?”终于,他垂下眼睫,声音冷淡得像冰,“忘了罢。”
  不太对。
  这家伙......是想把药王谷,以及小师兄的痕迹,从她身边一点一点、
  连根拔起,全都抹掉?
  可是她与小师兄一同长大,身上除了师门的东西,旁的物件,十有八九都与他脱不开干系。
  她心里埋怨,手上却还是接了过来。新笛入手微凉,打磨得极为光滑,尺寸长短,与她用惯了的旧笛差相仿佛。
  可谁能想到!这居然是个开始。
  沈镌声的伤,总归是一日好似一日。只是这山庄里,属于她的东西,却一日少似一日。
  先是她随身携带的那些瓶瓶罐罐,不知何时被换成了描金绘彩的精致瓷瓶,上面还用描金篆写着药名,字迹锋锐挺拔,毫不客气,是沈镌声的手笔。
  晚间用饭,她刚拿起自己那双用了多年的乌木筷,沈镌声便从一旁递过一双银箸,“青姑娘,这汤泉山庄水汽重,木筷易生湿霉,用银箸,干净些。”
  夜里安睡,她刚躺下,盖上行囊里扎起来的薄被,沈镌声又抱着一床崭新的、雪白柔软的云锦被走了进来,“青姑娘,夜里风寒,这床被子更暖和。”
  甚至连她喝水的茶杯,第二天都从粗陶换成了一只薄胎的白瓷盏,盏壁上还阴刻着一枝寥落的梅花。
  她忍无可忍,终于在第三日清晨,一把将他递来的新梳子拍回桌上。
  “沈镌声!”
  “青姑娘,”他却依旧是那副温和轻柔的样子,甚至还带着点惊讶似的无辜,那双桃花眼在晨光里蒙着一层水汽,显得愈发楚楚可怜,“这柄角梳齿间圆润,不会伤了你的头发。”
  “我谢谢你!”青归玉觉得自己快被他这润物细无声、蚕食般的更换给逼疯了,“你是不是想把我从头到脚都换成你天机阁的样式?是不是哪天我这身衣裳旧了,你也要给我剥了下来换成新的?”
  这话绝对是气话,可沈镌声眼睛却倏然亮了起来。那目光,将她的身影连同她此刻气急败坏的模样,一并吞噬进去。
  毫不避讳、一寸寸地,从她微扬的眉,扫过她薄怒的脸,最后落上她气成红色的耳尖。
  最终,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青姑娘若是喜欢,”他轻声说,脸上竟真的漫起了殷红,那红晕从他苍白的脸颊一路袭到耳根,声音放得低柔,“也......很好。”
  青归玉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当场厥过去。
  偏偏又发作不得。毕竟,谁会为了几个小瓶、一只梳子,去跟一个刚刚还在咳血、此刻却用那种眼神将你从里到外剥开了一遍的“宠妃娘娘”计较?
  就在这诡异的安逸中,负屃不请自来。
  他依旧是一身招摇的绯袍,像是踏青般,悠哉游哉地出现在了汤泉山庄。
  “阁主,夫人。”他一进门,就摇摇头,“啧啧,二位这神仙日子。”
  青归玉又管不住他,只得气得背过身去,沈镌声对他点点头。
  “真是好雅兴。”负屃拖长了调子,目光在两人之间暧昧地转了一圈,“我与蒲牢那小子,扮作你二人,在北疆官道上招摇了两日,演尽了恩爱夫妻的戏码,差点没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沈镌声轻轻一笑,“辛苦了。”
  “何止辛苦,”负屃走过来,皱起眉头,理所应当地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贺兰部那些番子跟得死紧,蒲牢那小子又是个木头,我费尽心思学你那套,对着他那张死人脸,真是......”
  青归玉听着他这番抱怨,想到自己这两日的经历,凭空颇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居然看负屃都顺眼了些。于是转过身,终于开了口。
  “负屃楼主,”她惯会开门见山,“渝州城炸堤之事,可是真的?”
  负屃惊了一惊,手里茶盏一晃,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此事,目光狐疑地扫过一片安然的沈镌声,犹豫道,“半真半假......”
  忽而猛地站起,“不对,我们阁主是怎样与你说的?”
  第71章 总归是要跟着你就是,能不能再按我一……
  沈镌声侧过头,看一看他,轻声笑道,“你只管说。”
  负屃一挑眉,呷了口茶,这才慢悠悠地道,“渝州炸堤,是也不是,称金那账簿上可写不明白。”
  “不过,北朝太后那口气儿,眼瞧着是进得少,出得更多。朝里头急得跟什么似的,若非咱们棋高一着,将他们引到这雪山来,怕是早就把青姑娘你五花大绑,直送龙城了。”
  “渝州炸堤之事。”青归玉再次追问,沉声强调。
  她自己怎样,倒是其次,渝州这才是沈镌声布下的,真正要命的局。
  可沈镌声正低着头,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拢起些松子,小心仔细地开始剥了起来。
  负屃皱皱眉头,“这本就是一件事。硝石炸堤,确有其议。北朝那位太后娘娘,年轻时也是个杀伐决断的人物,不然坐不稳这江山。”
  “如今老了,病了,疑心病却重了。她信不过孙儿皇帝,也信不过自家另几个瞧着她咽气的儿子。”
  “怕是想在自己驾鹤西去前,先赶紧给南朝送份大礼,好让她那不成器的孙儿能在乱世中多占些先机。”
  这话说得轻飘飘,内里却藏着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青归玉的心又被他这番话吊得更高。
  她狐疑地看向沈镌声。后者却仿佛未闻,只是将剥好的、一小捧洁白圆润的松子仁,用素帕垫着,慎重地推到她手边。顺着负屃的言辞,轻声接着道,
  “可倘或太后先死,则有形势陡变——待到那时炸堤入侵,南下用兵,只会肥了诸位亲王。北朝那小皇帝,势必是想要休养生息,以潜待时机,稳妥长大的。”
  青归玉瞪着他,负屃点一点头,
  “确是如阁主所见。王庭波澜,一览可知。”
  “因此上太后的重疾,”负屃转回话头,清一清嗓子,叩了叩桌面,
  “是愈发沉疴了。我此番去通了嘲风楼的信儿,龙城那边已经开始悄悄备办......后事。想来硝石来往也是急得没法,连我天机阁的门路都敢走。”
  这已不是江湖恩怨,而是国祚倾轧。
  她一个江湖游医,竟被金声公子做成了如此巨大漩涡的推手。
  见她不曾理会那捧松子,沈镌声在后面失望地蹙起眉。
  负屃眼皮一动,赶紧接道,“半真半假,但,假的也多着呢。天机阁可没那闲工夫帮着北人打南朝。那批硝石,早在白渡口便被我们截下了一部分,还一部分么......”
  他朝沈镌声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阁主不是亲自在官道上,给贺兰将军听了个响儿么?”
  沈镌声点点头,期待般地将视线投向她。
  青归玉在屋里反复走动,咬着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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