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我......”他声音含混,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舌头。
简直要被气笑了。
她站直身子,双手抱胸,毫无办法地打量着这个坐在旁边,衣衫半褪,面红耳赤,连脖颈都泛着红晕的金声公子。
“沈镌声,你可真是个人才。”她阴阳怪气地开口,“这天下都要被你搅翻了,你还有心思在这里想这些风月事?”
她停下言语,可是看着他那副羞愤欲绝却又不敢反驳的模样,火气莫名消了些,反倒生出点挖苦的念头来。
“你瞧瞧你,”她伸出手,在他肩头点了一下,揶揄道,“论心计,你算无遗策;论手段,你阴毒狠辣。又长成这个样,你怎么就不托生成个女儿家?”
“你若托生成个女的,放到宫里去,凭你这摸一摸就要咳血,碰一碰就要脸红,这还有这一肚子层出不穷的争宠手段,怕不是早就斗败六宫,当上宠冠天下的贵妃娘娘了。”
痛快!这话既刻薄又刁钻,说完她自己都觉得很是过分。
然而沈镌声脸上慢慢地,浮起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红晕。连带着那双总是蒙着雾气的眼睛,都像是被胭脂染过,一时艳色逼人。
过了许久,他才咬着下唇,轻声地,却又万分的倔强认真,直直看着她,开了口。
“我现在......争宠,也可以的。”
青归玉吓得手一抖,险些将金创药粉全洒了。
夜色与水汽都偏爱他,将那张本就巧妙到威慑般的脸,衬出点奇特的清明。
青归玉赶紧抄起盛着药粉的纸张,却没忍住细细寻思,被这反应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方才那沉重和郁闷,忽然消散了不少。
她叹了口气,重新坐下,认命般地拿起伤药,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无奈,“行了,宠妃娘娘,过来,小丫鬟给你上药。”
沈镌声却像是也忽然明亮起来,漾起一点亮晶晶的笑意。
可药膏触及肌肤,他又沉默地瑟缩了下去。
呵呵。那不是因为疼。青归玉在心里干笑两下。
当作没看见。
他不会疼,处理起来就十分方便。沈镌声也顺从地任她包扎,良久,就在青归玉以为他要把自己憋死在水汽里的时候,闷闷的声音才从她手底下传出来。
“青姑娘,”他似乎斟酌了许久,才艰难地开口,“......方才,你与他......也是这样治伤的么?”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青归玉手上的动作却是一顿。
指的是小师兄,当然是小师兄。
“是啊。”她没抬头,语气平淡,“他是病人,我是大夫,治病救人,天经地义,还能怎样?”
“不一样。”沈镌声固执地反驳,他缓缓放下手臂,那张脸上红晕未褪,一双眼睛却沉了下来,
“你给他治伤的时候,很温柔,很......心疼。”他转回头,看着她,目光灼灼,仿佛要将她洞穿,“你怕他疼,怕他死,你把自己的内力都渡给他。可是对我......”
他停一停,轻轻笑开,
“你只怕我死得不够快,耽误你去找他。”
她抬起眼,迎上他那双满是哀伤的眼。这人真是天底下最会倒打一耙的家伙,明明是他自己翻覆风云,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此刻倒委屈得像是被抛弃的那个。
“沈天机,”她放下药粉,索性也不包扎了,就这么看着他,
“你没有痛觉,我如何心疼你疼?你诡计多端,自保的法子比谁都多,我如何心疼你死?”
沈镌声那红晕般的脸色,霎时间白了几分。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被她处理了一半的伤处,又看着自己掩住的心口。
给青归玉看得莫名其妙地内疚了起来,
“行了,”她拍一拍他的背,胡乱的说,”我给你轻点。”
沈镌声猛地抬起头,
“是那样轻么?“
青归玉点
点头,真是服了他这七窍玲珑的心思。
沈镌声抿着唇,低下头不再说话,时间久到青归玉都以为他又在酝酿什么新的阴谋诡计,他却忽然轻巧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在氤氲的水汽里散漫,
“这许多年,”他说,声音倥偬又散乱,像是也隔了蒸腾的水汽,
“我一直觉着,若是能让青姑娘再可怜我,这人间事,就是十分好了。”
“可是现下我却觉得,只是可怜我,似乎也没有那样好。”
*
青归玉被他这句话说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手上替他包扎的动作也慢了半分。她抬起眼,飞快地瞥了他一下,却见他正垂着眸,脸上还是红着,但自然了不少。
“你......”她张了张嘴,想说些刻薄话来打破这古怪的气氛,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后,她只能没好气地将布条的结打得紧了些,惹来他一声极轻的、压抑的闷哼。
看看这个人。
明明她知道他不会疼。
可他却偏要做出这副样子来。
“行了,”她拍拍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别在这里装模作样了,宠妃娘娘。进去歇着,明日起,我给你换药。”
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朝着那栋最精致的楼阁走去,故意将脚步踩得重了些,就好似这样就能将身后那道灼人的视线,和心里头那点乱糟糟的情绪,一并踩进这雪山松软的泥土里。
*
汤泉山庄的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和中流淌而过。
陆归衍不在,那股清冷如雪的剑意便也散了。沈镌声收敛了所有外露的锋芒,像一只收起了艳丽羽屏,只安心卧在巢上的孔雀。他不再提那些搅动江湖风云的谋划,也不再用那些或真或假的苦痛来试探她,只是安安静静地陪着她。
这金声公子,若是专心地争起宠来,大约是天底下最会争宠的宠妃了。
这日午后,青归玉靠在温泉池边的一块温热大石上,暖意蒸腾,让她有些昏昏欲睡。
沈镌声就坐在她不远处,阳光透过缭绕的水汽落在他身上,将玄色的衣袍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那好看到冒犯些的容色,便在这半明半寐的光影中盘桓。
青归玉又多撇了一眼,见他手里拿着一截不知从哪里寻来的上好紫竹,正用一把小巧的银刻刀,低头细细地雕琢着什么。
刀锋在他指间灵巧地转动,竹屑纷纷落下,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清幽的竹香。
她看着看着,便觉得这画面实在太过不真实,简直像个拙劣的陷阱。于是忍不住问他。
“沈天机,”她打个哈欠,“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天机阁的生意,已经做到竹笛上了?”
沈镌声的动作一顿,抬起眼看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漾开一点柔软的笑意,“青姑娘的笛子,瞧着有些年头了。用了这样久,怕是音色有损。我闲来无事,替青姑娘削一支备用。”
他又低下头去,声音温和清润,“若这支旧的哪日不慎损毁,也好有个替换。”
这话说得周到,青归玉却眼皮一跳。就好像她这笛子就快要会“不慎损毁”似的。
但确实也十分有道理,她在药王谷练竹笛打穴这么多年,却都没有出渝州之后的这几日,实战用得更多,此时细细看去,竹笛上确乎有些裂痕。
“不必了,”她又想一想,将竹笛在手中抛了抛,“我用惯了。”
沈镌声手上的动作停下,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竹笛上。那双总是蒙着雾气的桃花眼里,沉着些不甚分明的情绪。
他继续用刻刀打磨着笛孔的边缘,声音轻柔,“可是......我从未见过青姑娘吹笛。”
“我......”青归玉被他问得有些尴尬,眼神飘忽了一下,“我......不太会吹。”
这话倒是不假,这笛子于她而言,更多时候是件不引人注意的、称手的兵刃。
笛子孔洞里方便藏点东西,她拿它当峨眉刺,点穴锥,甚至是敲人脑袋的闷棍,却从未当过笛子。要说吹奏,她也只在年少时,跟着陆归衍学过几支最简单的曲子,早已忘得七七八八。
“是么?”沈镌声的目光依旧盯着那支笛子,像是要将它再多盯出几个洞来。
青归玉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几乎是有些自暴自弃地将笛子凑到唇边,用力吹了一下。
“呜——”
一声嘶哑又短促的破音,在这寂静的山庄里显得格外突兀,像是受惊的野鸟胡乱叫了一声。
她自己都觉得脸上发烧,尴尬地放下笛子,干咳两声,“你看,说了不会。”
沈镌声却像是没听见那难听的笛声,他的视线从她因尴尬而微红的脸颊,滑到她刚刚凑近过笛子、还带着点湿润光泽的嘴唇上。
“......很好听。”
青归玉被他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惊得瞠目结舌。
“有支新的,总会有用处。”沈镌声说着,目光落回她那支旧笛上,轻轻地,用一种几乎是怜悯的语气说,“它太旧了,陪不了青姑娘一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