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说完,他竟真的转身,白衣在雾气中飘荡,消失在山庄之外。
  青归玉伸出手,想要唤住他,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庭院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水汽依旧蒸腾,将月光搅得支离破碎。
  青归玉缓缓转过身,看着那个依旧坐在桌边,神情平静的漂亮青年。
  “沈镌声,”她怒气冲冲,“你开心么?”
  沈镌声没有回答,抬起手,将那两盏茶都收了回来。
  他低下头,黑色的发丝垂落,只是盯着杯中晃动的茶水,过了很久,才轻轻地,颤抖般地说,
  “青姑娘,我......我又使你生气了。”
  第70章 宠妃娘娘?我争宠也可以的
  他收回手,将那两盏茶并排放在一起,月光与水汽在他指尖缭绕,像是捉不住的迷梦。
  “是我不好。”他低声说,声音被水汽浸得湿软,“总惹青姑娘生气。”
  “沈镌声,”她咬牙切齿,“你真是......好得很。”
  可他这副模样,又实在不像是开心的。那双总是摇荡着春水的桃花眼,此刻像是被水汽洗过,褪尽了所有颜色,只剩下沉沉的、近乎空洞的寂静,话语里没有半分得计的快意。
  青归玉满腔的怒火,竟被他这副样子堵了回去,骂他的话悬在嘴边晃悠。
  她快步走过去,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茶盏,重重顿在石桌上。
  “你以为我当真没有办法?”这话还是得说出来,不然她多少要被活活憋死,
  “我若现在就掀了你这桌子,你猜我师兄会不会掉头回来,将你这天机阁主斩杀?渝州城的百姓是命,我师兄的安危,就不是了?”
  然而沈镌声只是摇了摇头,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在满庭水雾中摇晃,荡开一点涟漪。
  “他不会有事。”他轻声说,“陆兄剑心澄明,此行水路皆是天机阁统管,路上不会有那些不长眼的麻烦。他此行,应很顺利。”
  “你以为我又信你?”青归玉往前一步,拿手撑着石桌,“沈镌声,你和我师兄多次以命相斗,此时又装作一副在意他性命的样子。你何时这般好心,不想杀他了?”
  沈镌声的目光,从她微扬的眉梢,滑到她因气恼而抿紧的唇,最后,又落回她那双晶亮亮的眼睛上。
  “从前是不在意的。”他垂下眼,看着自己指尖缠绕的金丝,那丝线在水汽氤氲的月色下泛着清冷的光泽。
  “陆归衍是死是活,不过是青姑娘身边多一人,少一个人的区别。那自然是少一个,要好得多。”
  “但今日在剑冢,我忽然......”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怕青姑娘恨我。”
  所以就在意了。
  青归玉被他说得一愣。
  ——这算什么?示弱?还是另一种更精妙的算计?
  她心里飞快地转着念头,这金声公子,大约是算准了自己吃软不吃硬。
  那能怎么说呢?被他算对了?
  她看着他,月色与水汽侵染着他清隽的轮廓,那张过分漂亮的脸庞在朦胧的光影里,显出一种不真实。手臂上新添的伤口,血迹洇开,在那玄色衣袍上是一抹沉沉的暗色,竟与他此刻的神情奇妙地融为一体。
  真是个不世出的人才。
  她想,这天下若是评选最麻烦的混账,他沈镌声若称第二,怕是没人敢去争那第一。
  只得转过身,在石凳上坐下,端起那盏已经微凉的姜茶,喝了一口。
  沈镌声见她不再言语,便也沉默着,将另一盏茶朝她推近了些。
  “我真是搞不懂,沈天机,”最后她终于忍不住,把另一盏茶推回给他,
  “你可真是......出息。有这等翻云覆雨的才略,算计人心的手段,却偏偏不想着封侯拜相,建功立业,只挖空心思地拈酸吃醋,机巧权变全用在一个姑娘身上,天天跟我这江湖游医耗着,你当真亏死了。”
  沈镌声低下头,盯着那茶盏,好似真的思索起来。
  “青姑娘,”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十分平静,“我四岁入寒潭狱,修习寒髓功。”
  青归玉手上的动作一顿。
  “那里很冷,很静,没有人来,也没有人走。我每日里,只是看着头顶那一方小小的天光,从亮到暗,再从暗到亮。天机阁的藏书教我看尽了,诡计权术我觉得有趣,推演了无数遍。”
  他抬起眼,看着她,暖水蒸腾下,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少了些冰翳,露出下面像一汪寒潭的眸子,倒映着她微蹙的眉眼。
  “待到出来之后,发现这天地人心,不过是更大的囚笼。”
  他轻轻笑了笑,那笑容多少有些淡漠与悲凉。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指尖在桌面上,虚虚地划出一个极小的范围。
  “如此多年独居,不过三丈之地。死后埋骨,也只需一棺而已。”
  他倾侧过身子,乌黑的发丝从他手上流离而下。
  “青姑娘,我要那天下、权势,做什么呢?它既不会让我疼痛
  ,也治不了我的寒冷。”
  这指尖越加冰凉,青归玉被吓到了,手猛地缩了缩。
  沈镌声却没有放开,只是用那双美丽得残酷的眼睛看着她,将他那套古怪却又微妙的心思,一点一点,说给她听。
  “所以,用那些我毫不在意的手段,去换取我想要的东西,在我这里,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牢笼天地,弹厌山川。
  他非是不了解这谋略的价值,而是谋略于他,确乎早已是孩童手上玩腻了的、最廉价的筹码。
  庭院里一片死寂,只有温泉水汩汩流淌的声音,和交错的心跳。
  青归玉被这番离经叛道的言论说得发懵,半晌也找不出一句话来反驳。
  这人先是将世间伦常都踩在脚下,再捡起其中最合他心意的几块,拼凑出自己那套荒谬又坚不可摧的道理。
  她只觉得好气又好笑,最后竟真的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将手里的茶盏放下。
  “行了行了,”她举手告饶,指了指他还在渗血的手臂,“过来,我给你看看伤。省得你死在这里,到时候渝州真的出了什么事,又是我的过错。”
  沈镌声乖巧地点点头,当真凑了过来,在她身侧的石凳上坐下。
  于是青归玉面无表情地去解他被血浸透的玄色外袍。沈镌声却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抬手掩住了自己的手臂。
  “别动。”她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血再流下去,我可没那么多好药给你浪费。”
  沈镌声这才垂下手,任由她解开衣袍。外袍褪下,露出里面被血染得深一块浅一块的白色中衣。那伤口在左臂上,不算深,却不知为什么再度撕裂,看着有些骇人。
  青归玉取出金创药粉和干净的布条,手下动作却顿住了。
  她拧着眉,盯着他那件紧紧贴在身上的中衣,尤其是他下意识用右手护住的心口位置。
  “脱了。”她言简意赅。
  沈镌声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
  “青姑娘,”他为难地看着她,那张苍白的脸上,又浮起一层薄红,“伤......伤在手臂上。”
  “我知道。”青归玉抱着臂,挑眉看他,“你心口那地方,是镶了金子还是嵌了玉?这么宝贝,看都看不得?”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她心里却在犯嘀咕。这人行事诡谲,身上藏着什么秘密都不奇怪。只是那悬命针的位置,他一直遮遮掩掩,实在可疑。
  “没有......”他低下头,右手却将心前的衣襟攥得更紧了。
  “沈镌声,”青归玉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他这副模样给气死,“我没心思跟你耗。你到底脱不脱?不脱我自己动手了?”
  他仍然咬着牙,全不动弹。
  青归玉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股烦躁。那就算了,不想看,一点也不想。
  她不想再探究他身上任何的秘密,不想再被他那些或真或假的苦痛所牵绊。
  “算了!”她猛地抽回手。
  最后只解了半侧的里衣,替他检查了一下伤口,确定没有伤及筋骨,心里安定了些许。
  她托起药粉,正要低头处理,却发现手底下这人,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
  他的身体少了些冰冷,不是发热的那种烫,而是一种压抑着什么东西的、滚烫似的紧绷。
  甚至能感觉到他肌肉细微的颤栗,那不是因为疼痛。
  他没有痛觉,但必然是有触感的。
  “你......”青归玉抬起眼,正对上他那双氤氲着水汽的眉眼。那里面没有痛苦,只有混杂着某些东西的深沉漩涡,正死死地盯着她。
  他看着她的手指,看着她的脸,看着她因凑近而散落在自己肩头的几缕发丝,脸颊通红,嘴唇微微张着。
  青归玉心里扑地一下,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
  她猛地抬起手,一指戳在他肩上,“沈镌声,你不会是......”
  他被她戳得浑身一颤,眼神更加狼狈,脸上又迅速红起来,偏过头去,不敢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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