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小师兄,你坐好,我替你看看。”
  她将陆归衍按在榻上,不由分说地搭上他的脉门。指尖触及之处,一片冰凉,那脉象细弱游移,时断时续,比风中残烛还要凶险。
  青归玉的心沉了又沉,脸色也凝重起来。她取出随身携带的针囊,拈出一排细长的银针,在烛火上细细烤过,动作专注而轻柔。
  “冰溪洗脉诀,以寒气行走经脉,强行催发剑意,最是耗损心血。你如今心脉衰弱,气血两亏,再动真气,便是油尽灯枯之局。”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银针稳稳刺入他胸前几处大穴。
  陆归衍安静地坐着,任由她在自己身上施针,那双清冷的眸子,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我看你这许多年,都未曾好好歇息过,”青归玉低声道,“药王谷的养气心法,你都忘到哪里去了?”
  “没有忘,”陆归衍的声音很轻,“只是......没有空闲。”
  青归玉手上的动作一顿,抬起眼,正对上他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
  她心里难过,别过头,专心运功,将黄帝绝针内力,顺着银针缓缓渡入他体内,替他梳理那几近枯竭的经脉。
  这法子耗损心神,凶险万分。
  但人心却极其稳定。水汽氤氲的房间里,一时只剩下两人平稳的呼吸声,和银针轻微的震颤。
  气氛静谧而安然,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药王谷,她还是那个跟在他身后,研习医术武功时花样百出的师妹。
  窗外,天光被蒸腾的水汽染得朦胧。
  沈镌声就站在那扇紧闭的门外,一动不动。
  他没有走,也不曾叩门,只是静静地立在那儿,像是被遗忘在回廊下的玄色雕像。
  水汽氤氲,将他玄色的衣袍都洇湿了些许,金线的光泽也变得晦暗。
  他听不见里面的对话,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扇门板之后,属于她的、温暖而鲜活的气息,正毫无保留地,一丝一缕地,渡向另一个男人。
  屋里,青归玉双目紧闭,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银针在她指下微微颤动。陆归衍苍白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微弱的血色。
  屋外,沈镌声缓缓垂下眼。
  他看着自己那只缠绕着金丝的手,手臂上的伤口,血迹已经透出布帛,染上一片深色的湿痕。
  他慢慢地,抬起手,覆上自己的心口。
  那里没有痛觉。
  勘乱针吊着命,寒髓功冻着骨,早就不知道疼是什么滋味。
  金声公子通达人心,实在是过于聪明,聪明到能清晰的料到,那扇门后,她是如何专注,如何心疼,如何将自己的一切,都倾注在别人身上。
  她为他急,为他怒,为他落泪,为他拼命。
  她也会为自己诊治,会骂自己,甚至会......亲自己。
  可那是不一样的。
  那是被逼无奈的妥协,是气急败坏的应对,是掺杂着烦躁与怜悯的施舍。
  唯独不曾像此刻这样,心甘情愿,奋不顾身。
  他如此轻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无声无息,却比哭泣还要悲凉。
  雾气缭绕,模糊了他脸上那双过分漂亮的桃花眼,只余一片冰冷的、郁藏般的荒芜。
  那不是嫉妒,嫉妒是滚烫的,是有声响的。
  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被彻底隔绝在外的酷刑。
  终于他眼睫颤动,转过身,将门扉推开些。
  看着她的手指轻柔地按在他的腕上,看着她俯下身,将气息喷吐在别人的颈侧,看着陆归衍眼中那独属于她的、冰雪消融般的暖意。
  这阴寒的毒,无声无息地从心底最深处浮漫开来,顺着四肢百骸,侵入骨髓,将他整个人都冻成了一块内里早已腐烂碎裂的寒冰。
  可沈镌声仍然只是微笑着,安静地看着。
  像是在欣赏一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精彩绝伦的戏码。
  两个时辰后,陆归衍的伤势终于稳定些,她心里放了点心,又嘱咐他好生歇息,这才身心俱疲地走出房门。
  内力耗损过度,教她脸色有些苍白,脚步也有些虚浮。
  一抬眼,便看见沈镌声正倚在不远处的廊柱上,手里拿着两盏姜茶,正望着庭院中那口被温泉水汽笼罩的池子出神。
  夜色已深,月光被水汽折射得迷离徘徊,将他那玄色的身影衬得愈发空蒙。
  “你怎么在这里?”青归玉走过去,声音里掺着些疲惫。
  “等青姑娘,”沈镌声闻声回头,将其中一盏姜茶递给她,让她在廊下的石桌边坐下,“夜深露重,青姑娘辛苦了。”
  “嗯。”青归玉接过茶,抿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滑落,驱散了些许寒意,“你呢?不回去歇着,在这里吹风?”
  “再等一等,为陆兄送行。”沈镌声答道。
  这话说得,好像她师兄下一刻就要羽化飞仙了似的。
  青归玉懒得理他这套阴阳怪气,将茶吹一吹,又喝了一口。
  “送行?他能去哪?”
  沈镌声抿一抿嘴唇,
  “自然是......去他该去的地方。”
  他沉寂片刻,
  “漕帮蛟堂私运硝石,并非只为江湖争斗,”这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块巨石入湖,激起千层骇浪,
  “那批硝石意图经手天机阁,真正的去处,确是要运到北疆。可不是给太后放烟花使用,他们真正想要的,是在今年秋汛之时,炸毁渝州城外的千里长堤。”
  青归玉手里的茶盏一晃,险些泼了出来,赶紧放回桌上。
  千里长堤,渝州城......那有她熟悉的市井烟火,有她救治过的街坊乡邻。
  可沈镌声仍然缓慢而温柔地继续道,
  “渝州城,三面临江。届时一片泽国,生民流离。北疆东屯重兵,铁骑逾万,西又经此水,舳舻俱下,恰逢其时——”
  他将细长的指尖往石桌上一划,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带来的血腥气,却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心惊。
  南下入侵。
  身后忽有剑鸣,青归玉浑身一震,转过头,
  只见陆归衍已然起身,虽然面色依旧苍白,但气息已平稳了许多,那双清冷的眼眸里,也恢复了几分神采。
  无妄剑剑尖直指,寒光流转。
  “天机阁主。”他冷冷道,“你该死。”
  青归玉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正想着要不要上前阻拦,却见沈镌声不退反进,走到了陆归衍的剑锋之前,甚至没有去看那柄能轻易取他性命的剑,
  “陆兄深明大义,想必已经有了答案。”沈镌声微微一笑,侧过身,目光依旧落在青归玉身上,那眼神温柔得能掬起月光,“陆兄若是不信,大可以亲自去查。只是秋汛不等人,陆兄脚程要快些了。”
  青归玉心里又气又急,先是狠狠瞪了一眼沈镌声,随即转向陆归衍,急道,“小师兄,我与你一起去!”
  沈镌声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头,方才被雾气掩盖的沉郁与疯狂,忽然一齐飘散了开来。
  陆归衍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师妹,此行凶险,非同小可。你......”
  “我什么我?”青归玉打断他,“我是江湖游医,惯会走南闯北。你如今功体大损,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她说着,便要去拉陆归衍的衣袖,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截住了手腕。
  “青姑娘,”沈镌声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轻柔宛转,带着缠绵的情思,“若是不放心,便该好好地留在我身边。”
  他缓缓收紧手指,将她更拉近了些,眼睫低垂,容色上淡淡地浮起一点红晕,
  “只要青姑娘安安稳稳地待在此处,我便担保,北疆此计,绝无成功的可能。”
  玄衣一振,金线流明,沈镌声转回身,将那两盏尚还温热的茶,稳稳地放在了庭院的石桌上。
  “选。”
  他说,将一盏茶向前推去,“你的师兄,”又将另一盏茶望边上一收,
  “还是我——”
  他轻轻地,像是感受到什么悲哀似的,嘲弄般地笑了,
  “——和渝州城十万人的性命。”
  “选一个。”
  这哪里是选择。
  如此用渝州十万生计,来换她不敢溜走。
  阳谋,堂堂正正,
  却又是天底下至阴至毒的诡计。
  把青归玉一时惊得呆了。
  没有选择。
  这玄衣的青年,将人心、道义、天下安危,都化作他手中纤细的丝线,织成一张精巧的网。
  她太了解沈镌声了。
  以金声公子的手段,他说能,恐怕确是能的。
  可这代价,就是要她亲手将师兄推入险境,而自己,则要留在这条毒蛇盘踞的身边。
  “师妹,”陆归衍的声音忽然响起,泠泠中带着一丝安抚,“你不必为难。”
  他收回长剑,剑锋入鞘的轻响,在这水汽氤氲的庭院里,清晰而简断。
  “渝州之事,我自去查个分明。你......”他看着她,目光里是全然的信任与温和,“好好照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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