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她见沈镌声这样,又怕闹得他当真动怒,防他突然出手袭击,便又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沈镌声的手腕,拿手死死扣住他的脉门。
  指尖搭上去,那脉象跳得又快又乱,全无章法。
  “对!肌肤之亲!当然算!”她高声道,像是生怕对面的人听不见。
  “不过是,”她一指身边这仿佛被抽去魂魄的玄衣青年,“在马车里咳得死去活来,眼看就要断气。我怕他死得太难看,污了我的地方,这才伸手替他顺了顺气!这算不算肌肤之亲?”
  沈镌声浑身一震,像是被火燎了一般,却又不曾挣脱,只任由她扣着,那脸上刚褪下些的红晕,又翻涌了上来,艳得惊人。
  “不过是,”她又一指,“他被人打得吐血,倒在客栈里人事不省,我这做大夫的,总不能见死不救,只能替他上药包扎!这算不算肌肤之亲?”
  她越说越气,越说越顺,也越说越是气顺。
  “在车里好端端的,自己就发起情来,丑态百出,还要我一个女儿家来抱住安抚,免得他冲出去滥杀无辜!这算不算?!肌肤之亲”
  金声公子那张总是带着从容笑意的脸,此刻红得几乎要燃烧起来。连眼尾那点勘乱针的痕迹,都像是被这烈火燎过,红得艳艳惊人。他甚至不曾抬起眼,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在脸上投下绸缪的阴影。
  青归玉看了一眼他,又伸出手指,指着旁边这快要烧起来的“琉璃美人”。
  “看看他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她觉得好笑,于是一把将他拽了过来,“每日间西子捧心,走两步路都要难过,受一点惊吓就要咳血。我带着他,就像带着个琉璃人儿,生怕一不小心就碰碎了。所以可真是肌肤之亲啊!”
  如此一口气说完,只觉得胸中郁结之气都散了大半,畅快淋漓。
  陆归衍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像一只炸了毛,却又颜色明丽的青色鹦鹉,
  那双清冷如寒星,却又沉寂如枯水的眸子里,终于漾开一丝极淡、极浅的笑意。
  如同冰封的溪流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透出底下春水的暖意。
  这笑意极淡,却如雪中升起初阳,霎时间让他那张因背负血海深仇而孤峭冷寂的容色,柔和下了几分。
  “如此,”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多年的纵容,“真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应该的!”青归玉立刻接口,空着的那只手在沈镌声身上拍了两下,完全不曾收起力道,
  “好不容易到了这里,怎么会辛苦!”
  他身子一颤,却只是垂着头,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于是她仍旧一手紧紧扣着沈镌声的脉门,将他牢牢制在身侧,不让他有半分异动。
  转回头,神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对着陆归衍道,
  “师兄,你别理他!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还跟他耗命?这四处还有他引来的江湖宵小,等你真与他拼个两败俱伤,雪山派这地方,可怎么办?”
  她沉吟片时,又说道,“你们都先歇一歇,让我想想办法。以后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青归玉瞥了一眼身侧这个低着头、面红耳赤、连呼吸都乱着,耳根红得快要滴血,身上伤口也真的滴下血的“琉璃人儿”,
  转回头,冷冷地道,
  “反正他打不过你。”
  那铺天盖地的红晕,此刻又混上了几分苍白。他看着她,那双颠倒众生,祸水似的眼睛里,荡开一点薄雾,像是受了什么极大的委屈。
  但是如此说完,她可真是心情大好,于是轻轻地,又拍了拍他的后背。
  “沈天机,你说是不是?”
  她将那只扣着他脉门的手又收紧了几分,使这身形高挑的青年低下些头,那张脸上,残红未褪。
  终于,沈镌声微微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雪光映衬下,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嗯。”他终于应了一声,声音低哑得厉害,显出被欺负狠了的样子,却又透着点儿几乎是开心的意味,
  “青姑娘说......打不过,那便是......打不过。”
  从他那失了血色的唇间逸出,轻得几乎要被风声吞没。
  这一下,倒让青归玉觉得有些无趣了。
  她原以为他至少要辩上几句,或是再使出什么以退为进的招数,哪知他就这样干干脆脆地认了。
  她挠一挠头发,感觉反倒显得自己方才那番张牙舞爪,有些小题大做。
  “沈天机,你,天机谋主,算无遗策,想必不愿在这雪山剑冢,当着我师兄的面,再丢一次人罢?”
  “此地风大雪寒,你与我师兄,身上都有伤,功体都有损。你是想现在就死在这里,好让那些江湖宵小捡个现成的便宜,还是想找个地方,先把命吊住?”
  她这话说得极不客气,却也句句在理。
  沈镌声看着她,仍然轻柔地微笑,
  “是的。”
  陆归衍瞧了瞧青归玉,将无妄剑缓缓归鞘,剑锋入鞘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剑冢里,便如一声落定的叹息。
  “好了,”青归玉得了师兄的默许,心下大定,只觉得浑身都安心些,
  她一手还扣着沈镌声的脉门,另一手则理直气壮地在他肩上又拍了一下,道,
  “都别杵在这儿吹风了,看着心烦。沈天机,”将下巴朝空旷的雪山一扬,“想个办法,找个能落脚的地方。我师兄要养伤,你,也要养伤。”
  她这话如今说得顺理成章,仿佛忘了方才还恨不得将他戳出几个窟窿来。
  “青姑娘......”沈镌声却忽然低低地开了口,轻轻叹了口气,“......总是这样。”
  青归玉被他说得摸不着头脑,一时气结,正要反唇相讥,
  他却忽然说道,
  “此去向东,雪山之阴,有一处汤泉山庄。地火温泉,四时不歇,最是僻静。”
  他语速不快,条理却清晰得很,侧过脸去,
  “原是......原是备着给青姑娘......养伤用的。”
  这
  话说得,好像他早知她会受伤,又早知她会来此,这般深谋远虑,反倒让人无从指摘。
  忽然声音更加低柔了下来,仿佛方才的生死相斗从未发生,
  “青姑娘,你方才亲也亲了,骂也骂了,如今又要我办事......”
  他停顿片时,抬起那只仍在渗血的手臂,抿起嘴唇,笑了一笑。
  “这伤,若是再不止血,怕是撑不到那个地方。”
  他将此话说得可怜,姿态却不见半分软弱。那双漂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青归玉看看那伤口,心里也是无法,只得从行囊里取出干净布帛,替他先行扎住。
  “可真是怕了你。”
  第69章 选一个天机阁主,你该死
  她嘴上这样说着,也只能给他包扎起来。
  布帛撕开,覆上伤药,再利落地打上结。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是她做惯了的。
  这算是什么事。一个剑法通神,一个是当世谋主,两个顶尖高手,打生打死,最后竟要她一个做大夫的在这里收拾烂摊子。
  但也只能小心地尽量不去碰到他那冰凉的肌肤,就像琵琶国手也须得顾忌着,免得拂乱了哪根丝弦。
  这弦一头连着她的手,另一头,牵着这金声公子那深不可测的心。
  “好了,”青归玉扎好最后一个结,拍了拍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都听我的,先去那个什么汤泉山庄。”
  汤泉山庄果然如沈镌声所言,僻静得很。
  山庄不大,掩在雪山一处地势和缓的山坳里,亭台楼阁都建得小巧精致,在北地这粗犷风光中,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安逸。
  陈设精致完满,屋宇都十分温暖,简直像是天机阁哪位楼主金屋藏娇的所在。
  绕过楼阁,才见原来是引了地底的温泉水,汇成数个大小不一的池子,水面上终年缭绕着白茫茫的雾气。
  大约还是那李称金小姑娘的手笔,连奢侈享受都带着一股子精打细算的味道。
  青归玉扶一扶额。
  来的一路上,三人都很沉默。
  陆归衍素来话少,此刻功体大损,更是敛神静气,只偶尔交谈时,才显出一些活人的温和来。
  而沈镌声,自剑冢那场荒唐的闹剧后,便又恢复了那副温和无害的模样。被她抓着,像一抹挥之不去的玄色影子,被她扣着脉门的手,时不时蜷起手指,企图去勾她的指尖。
  青归玉走在中间,只觉得一边是清冷孤高的雪山白鹤,一边是冰凉艳丽的雪川毒蛇,两股气息交织,搅得头又更大了几分。
  这算什么?她心里琢磨,左护法,右魔王,我青归玉是要去西天取经么?
  倘或真要见了佛祖,当真要跟他算算这笔烂帐。
  正是因为这样子实在是过于诡异,令人坐卧不安,
  因此一进山庄,她便不由分说,拉着陆归衍进了东侧一间最清净的客房,将门掩上,把沈镌声隔绝在外。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