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见他沉默不语,巨大的负疚感像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她的心脏。
“值得么?”青归玉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忽然空灵了起来,“你若是先告诉我,我必……”
陆归衍看着她,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她焦急关切的脸,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摇头。
“……早晚也要用的,师妹。”
他转过头,一如素日在谷中那般,平淡地叮嘱她。
“此事你不须挂怀,我只需报了家门血仇便可,原也不用活得那样久。”
青归玉瞪着他,好似是第一天见他似的。
“好,好,”她退后两步,咬牙指着他,“你不愿意活,是不是?你就偏要去死,是不是?!”
“我会治好你的,小师兄,”她咬牙切齿地说,不知道是要说给他听,还是说给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
只觉得此时此刻,她也忽然不知天高地厚起来,”我必治好你。”
“——你要如何治呢?”
一个幽幽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用你的命么,青姑娘?”
陆归衍终于转回身,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在了她身后那缓步走来的玄衣青年身上。
剑意像空蒙的光晕般荡起,将周遭的风雪都迫开几分。
“天机阁主。”陆归衍一字一顿,声音里再无半分温情,只剩下彻骨的寒意,“雪山派的人命,今日便在此处,一并算清。”
沈镌声停下脚步,他并未看陆归衍,只是垂下眼,目光执拗地落在这青衣女郎有些泛红的眼角。他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死寂的剑冢里飘散开,带着几分嘲弄般的温柔。
“我若是你师兄,便该寻一处清净地,好好调养,”他慢慢走来,手里拿着那件滑落的玄狐裘,像是仍打算为她披上,“而不是在此处,当着青姑娘的面,强撑着这副……可怜又可恨的样子。”
这话说得,关切又体贴,好像他当真是个心怀慈悲的良善之辈似的。
可就在狐裘将要触及她身后的刹那——
没有半分征兆,无妄剑挟着森然的剑意,直点沈镌声心口要害。
剑光起时,激起四面风雪。流窜过残碑断刻,带起鬼魅哭号般的锐响。空灵与沉重居然能如此凄切地盘旋在一处,只剩下最纯粹、最决绝的杀意。
青归玉大惊失色,竹笛横摆欲拦,却怎么还来得及?
电光石火间,金丝刃上寒光暴涨,如天梁坠空,纷纷齐下,沈镌声身形轻巧地向侧后方飘出三尺。
饶是他早有预备,天机百变反应奇快,面前金铁交鸣之声仍密集如雨,火星在飞雪中迸溅,二人不知递了多少招去。金丝剑气,两者相撞,激起地上的薄薄雪色,腾起数尺之高。
忽然嗤啦一声,玄色衣袖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布帛纷飞间,一道血线洒射而出,染红了身前洁白的雪地。
陆归衍只是静静地立着,白发在风中飘散,手中长剑斜指,剑尖上,一滴殷红的血珠,正缓缓滑落。
沈镌声皱起眉,退后两步,正好退到她身侧,堪堪站稳。他抬手捂住伤口,指缝间立时有鲜血汩汩涌出。
青归玉下意识地伸手抓上去,满手触到的,是冰冷的衣料,和衣料下迅速涌出的、温热的鲜血。
“青姑娘,小心些,别过来……”沈镌声从后倚上她的身躯,带着些许颤抖。他抬眼望向对面持剑而立的陆归衍,冷冷地笑了起来,声音低哑,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喘息。
“他……会伤着你。”
陆归衍看着他这副故作姿态的模样,面色愈发冰冷,手中长剑一振,便要再次递出。
青归玉被他这一下气得眼前发黑,又想着他新添的伤,胸口那股无名火更是不上不下。
“你……”
“青姑娘,你便这样护着他......”金声公子忽然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是了,我如何能与陆兄相比。他......是你的师兄,是救过你性命的恩人。”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瞥向神情冰冷的陆归衍。
“可我......”金声公子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足以勾得人心碎的哀愁,“我以为,我们......”
他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垂落,
“我们共乘一骑,同榻而眠,肌肤相亲......”
那“肌肤相亲”四字,在唇舌间被他碾得又轻又慢,像是满满浸着蜜糖的毒药。
青归玉手里一拽,猛地转头,几乎想用眼神在他身上戳出几个窟窿。
——你犯什么病?
金声公子仍然温柔地笑着,只是他身侧缭绕的金丝,在风中吹拂,闪着危险的寒光。
显然若有人心神变故,那天机百变的丝刃当即便会袭去。
但万万不曾料到,他居然能在此地,当着小师兄的面,说出这种话来。
青归玉气得要将他推开,扬手便要再给他一耳光。
可沈镌声却放开那伤口上的手,带着淋漓的鲜血,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他抓得很紧,指尖冰冷,脸上却依旧是那副平静柔和的神情。
“青姑娘,”他看着她,“你又要打我么?是因为我这样说,让你在他面前难堪了?”
陆归衍白衣凭剑,那清隽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在听到“肌肤相亲”四字时,极其细微地蹙一蹙眉。
他看着眼前这荒唐的一幕,看着沈镌声几乎是整个人都附在她身后,看着青归玉那又气又急、百口莫辩的样子。
良久,他终于再次开口,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算计来的,也算么?”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天机阁主,你惯会用言语作伐,将人心玩弄于股掌。除了这些下作手段,你还会什么?”
沈镌声冷冷一笑,将受伤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整个人几乎是环住了她,对着陆归衍,用一种情人般的亲暱姿态,轻巧地说道,
“怎么不算?她纵使气得在此处亲手杀了我,青姑娘这样好心,此后也必忘不了我。”
“如此我夜夜入她之梦,哪里不好?”
听他这样说,青归玉被他气得差点一口气没能提上来。
只得劝告自己,下点苦心。
毒蛇不会被自己的毒液毒死,当然她也大约不会被自己恶心死。
她猛地转过身,眼里面浮现着怒火,拉住沈镌声的衣襟,
“沈天机,”她咬着牙,“你说得对。”
第68章 不就是再亲一下就是这种被狗咬了的感……
就非得在这等肃杀麻烦的地方,给她搞这个情情爱爱的场面?
心里头那股子无名火,混着这许多日子来的憋屈、担忧与气恼,此刻竟被他这无耻的言语激得通透明亮。
对付沈镌声这种以退为进,拿自身苦痛作伐的阴毒谋士。
辩解是下策,动怒是中策,唯有比他更不讲道理,才是上上策。
她猛地一拽他衣襟,那力道又急又狠,竟将这玄衣的青年整个拽得向下一倾。
金声公子料定她或许会生气,会打人,会哭泣,却独独没料到这一着,全不防她。身形本就因失血而虚浮,被这一下带得踉跄着向前,几乎是半跌着撞进了她的气息范围之内。
因失血和心绪激荡而愈显苍白的昳丽脸庞,瞬间在她眼前放大。
那眉眼夭丽,唇色却因失血而浅淡,不晓得是伪装还是真相,只是显出些摇摇欲坠的神色。
青归玉踮起脚,迎着他错
愕的、蒙着一层薄薄水雾的眼睛,
闭上眼,以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将自己的嘴唇,快速印在了他冰凉的脸颊上。
寒冰能烫到人么?大约是可以的。
触感轻率,浮夸,快得像雪地里炸开的一星火花,瞬间便熄灭了。
她松开手,将他往外一推,自己后退一步,抬手像掸掉灰尘般拍了拍。
“行了。”她扬起下巴,眼睛亮得惊人,就这么直直地看着身侧的金声公子,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
“你看,肌肤相亲。”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尚还带着那点温热触感的脸颊,语气轻快,
“就是这种被狗咬了的感觉。”
整个剑冢,连同呜咽的风,都仿佛在这一刻迟滞下来。
沈镌声仍然是被她推过来的样子,微微侧着头,那双总是翻涌着迷雾的桃花眼里,清晰地映出她近在咫尺的、带着薄怒的脸庞。
方才那刻意营造的、用以攻心的哀怨与狎昵,荡然无存。
艳丽的薄红,从他颈侧的肌肤开始,以一种惊心动魄的速度向上蔓延。那颜色不受控制地烧过优美的下颌线,一路冲上脸颊,迅速染遍了他苍白的耳根,最终将那片被她亲过的、冰雪般的面容烧得滚烫。
他张了张嘴,喉结艰涩地滚动,最终却什么都没能成功说出来,像一条被掐住了七寸、骤然失语的漂亮毒蛇。
这副模样,既不是温润轻和的金声公子,也不是筹策无双的天机谋主,倒真成了个被人当众轻薄了的、涉世未深的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