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他目光扫过众人,
“你们脚下所踏,是我雪山派历代先辈的埋骨之所。他们生前仗剑江湖,死后亦求清净。诸位为一己私欲,到此掘墓寻宝,搅扰先人安宁......”
陆归衍缓缓转过身,手中那柄薄如秋水的无妄剑,剑尖斜指地面,一点新雪恰好落在剑锋上,悄然融化。
“该不该杀?”
无人敢应。那森然的剑意,混杂刺骨的寒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陆......陆公子,”一个胆大的剑客颤声开口,“我等......我等也是听信传言,说此地有
雪山派的绝世剑谱,这才......”
山道人看也不看旁人,截断这人话头,对着陆归衍一拱手,阴声怪气地道,“陆公子,山道人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敬重真正好剑。你这剑法,有死气,无生气,是也不是?”
“既如此,何不叫这些睁眼瞎瞧个明白?”山道人将手中长剑往地上一顿,发出一声闷响,“省得他们搅扰了你家先人清净,也污了我辈剑客的名声!”
陆归衍沉默不语,抬起剑,指向遍地的石碑断剑。
众人顺着他剑尖所指望去,只见那些大小不一的石碑上,确实都刻着字。只是那些字并非什么精妙的剑法招式,而是一句句零散的歌诀。
山道人赶紧上前,左右一看,紧锁眉头,奇道:“这是什么剑诀?看着倒像是我们老道士的养生口诀。”
陆归衍便一字一顿,一边念,一边缓步而行,剑尖依次划过一座座断碑残碣。
众人这才发现,原来这歌诀并非只在一处,而是零散地刻在各处墓石之上,仿佛是一位先人酒后兴至,信手涂鸦,又像是临终之前,心有所感,随处刻下。
“——白雪虽白,质以轻。”
陆归衍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雪山剑法,要旨在一个‘轻’字,一个‘空’字,剑意如雪,浑脱无物,实则无处不至。你们方才也见过了。”
山道人浑身一震,像是想通了什么关窍,却又陷入了更深的迷惘。
陆归衍的剑锋继续转过。
“——白玉虽白,空以宁。”
“剑招至此,需心神空明,不滞于物。可人心如何能空?唯有......”他自嘲般地笑了一声,
“......唯有杀尽七情六欲,斩损此生寿命,方能得片刻安宁。”
青归玉只觉得心口像被巨石狠狠砸中,只得下意识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从风升降,任意飘零。”陆归衍的声音轻寒孤冷,“剑意成了,人便也如这飞雪,漂泊再无根基可言。”
白发浮动处,他手腕一翻,最后指向一处碑文,那里的字迹刻得极深,仿佛用尽了刻写者最后的气力。
“皓然白首,何虑何营?”
这哪里是什么精妙的剑诀,分明是挽歌。
“我雪山派一位前辈,为创此剑意,强练冰溪洗脉诀。一夜白头,寿数耗尽。临终前心生悔意,将毕生愧恨刻于此处,只为警醒后世弟子,切勿重蹈覆辙。”
他叹口气,白发白衣,遗世独立,和他那空灵无迹的剑法,恰似在风中飘飘而举。
“冰溪洗脉诀,关窍之处,每用一次,折寿三年。我多次运使,此时便是今日之明证。”
“这,恐怕便是你们要找的‘雪山秘宝’。”
陆归衍收回长剑,环视众人,清冷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悲悯,
“诸位还想要么?”
手中一振,无妄长剑发出清厉的剑鸣。
“愿意拿命来换,便可上来取。”
他将这长剑倒转,剑柄向前,递向众人,一时杀气森然,只听他冷冷的道,
“天下英雄,若有所欲,请与此无妄剑言说。”
那些方才还叫嚣吵嚷的江湖豪客,此刻看着这满头白发的青年,看着他那柄薄如蝉翼却杀人无算的剑,看着这满地断折的残兵,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足底直冲而上。
用命来换?
谁的命,有自己的命金贵?
点苍这矮胖道人长叹一声,对着陆归衍所在的方向,深深一揖。
“山道人平生好剑,今日方知,剑可通神,亦可通鬼。”
说完,他竟真的抱着剑,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他既如此,其余的江湖客也纷纷反应过来,脸上或羞愧,或惊惧,各自抱拳拱手作鸟兽散,不敢再多看一眼。不过片刻功夫,这嘈杂的剑冢,便又恢复了它本该有的死寂。
只剩下遍地断剑,无言的石碑,和那一个白衣白发的孤寒身影。
躲在断碑后的青归玉,只觉得浑身发冷,手脚都像是被冻僵了。只得死死地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发出声音。
原来,这才是她的小师兄。
什么叛门,什么重宝,都不过是天机阁精心炮制的谎言。小师兄他......他只是回家了。
她转出石碑,往前一步,就要上前,手臂却被旁边一人给牵扯住了。
于是只得心急如焚地转过头,看向身旁的沈镌声。
却正好对上那双漂亮眼睛的目光,玄衣的青年,自始至终,都未曾看剑冢中的打斗。
这样的目光,一直,一直都落在她的脸上。
看着她为另一个男人震惊,为另一个男人心痛。
“青姑娘,”他说,攥着她的手臂,退后一步,语音带着颤抖,“你的师兄,看起来很不好。”
“我......就很好么?”
第67章 你犯什么病我以为,我们早已肌肤相亲……
被他攥住的手腕处,那点冰冷的体温,正钻心刺骨地宛延上来。
好?
小师兄为了雪山派服丧二十余载,练那折损寿元的邪门剑法,一夜白头。
你沈镌声呢?
你将天下英雄玩弄于股掌,搅得江湖血雨腥风,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将她诓骗至此,看你父子相残的闹剧。
你哪里不好了?你好的很!
“青姑娘,”他固执地看着她,“他这功法内伤很重,会死的。”
“你去了,又能如何?用你的命去换他的命么?”
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很轻。
“与你何干?!”青归玉猛地抬起头,怒视着他,“沈镌声,你算计了这么久,不就是想看今天这个场面吗?现在如你所愿了,怎么,还想拦着我?”
沈镌声的脸色霎时间又白了几分。他抓着她的手,
“我不想......”他低下头,终于移开视线,不去看她,声音发颤,“我不想看你......这个样子。”
这副模样让人心口发堵,因此她也不再与他废话,另一只手猛地并指成诀,青囊诀内力运转,十指反扣,使了个卸力的法门。
这点巧变,本不该挣脱金声公子的钳制,但沈镌声却像是被烫到一般,指尖剧烈地一颤,竟真的松开了。
青归玉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空隙,提气运起听雨步。
玄狐裘从身上滑落,她的残荷听雨步大约从未如此快过,只两三点,就到了那白衣青年的身前。
“小师兄。”
声音在风中有些发颤,却清楚得很。
那白衣白发,携剑独立的青年闻声,身形剧烈地一震,缓缓转过身来。
雪花落在他霜雪般的发上,落在他清隽如玉的眉眼间。那张脸因耗损过度而失了血色,又将容色添上了一种薄薄的清冷。
“师妹。”
陆归衍的声音被冷风吹得有些散乱,却总算温润起来,带着点挣扎出的暖意,一如当年,“你怎么会在这里?”
青归玉几步上前,站在他面前,看着他那满头霜雪般的白发,只觉得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
“我......”她张了张嘴,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只能揉一揉眼,“我来寻你。”
忽然忆起那洗脉诀的事情,
“你的头发......”伸出的手,却又在半空中顿住,不敢去触碰那白发,只得抓住他的一只手,“让我看看脉象......冰溪洗脉诀的耗损,是不是很严重?”
“是代价。”陆归衍平静地回答,目光越过她的肩头,望向她身后那片断剑。
“我父母临危寄书,即是冰溪洗脉诀全卷。遗命嘱我——见血色则思大仇未报,服白衣则警经脉将枯。我既然承了雪山派的血脉,便当然要承这里的一切。”
然而这血脉,此时只能在她指下微弱地搏动,渺杳得令人心惊。
那不是她熟悉的、带着沉水香的平和,而是一种浸透了死亡气息的、彻骨的寒凉。
“这里危险,”见她面色剧变,陆归衍从她按脉的手里,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你不该来。”
“我不该来?”青归玉气得笑了起来,那笑声却比哭声还要难听,“你把自己搞成这副怪样子,还不许我来看看?小师兄,这鬼剑你练得脑子都坏掉了,是不是?!”
可是细细说及起来,这门功法——
她手里既然空了,便愣了一会,终于有些困难地开口,“小师兄,你老实告诉我。我当年求你替我护住手脉那次……这功法,是不是你头一次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