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会有些吵。”
  青归玉不知他要做什么,几乎是下意识地赶紧把手往耳边一捂。
  金声公子直起身,姿态重新变得凛然,他拈开弓,那木椽燃烧的尖端,架在了长弓金色流弦之上,火焰跳跃,映上这张苍白明媚的面容。
  下方的贺兰将军抬头望见他所拈弓的方向,一时心胆俱裂,再也顾不得许多,手中弯刀左右劈落,砍翻几个近身的敌人,声嘶力竭地迭声怒吼,
  “下马!!快下马!都滚下马!!!”
  就在这嘶吼声中,金声公子搭在弦上的、缠绕着金丝的手指轻轻一松。
  并非雷霆震怒,却比雷霆更令人震颤。那是一声沉闷的巨响。
  轰——!!!
  震荡推斥着空气,像是一圈狂暴扭曲的透明涟漪,朝着四面逐去。乱战之外,明亮的火焰杂着些许蓝色和紫色的焰心,火光照耀,映得夜色发白,将血腥的混战、厮杀的军士、狰狞的面孔全都掩过。
  大量的灰色和黑色烟尘,席卷着朦徸的混沌压了出来,血腥味被硫磺的刺鼻气味骤然冲开。
  青归玉赶快捂上口鼻,躬下身子努力避开这硝石尘土的气味。
  原来如此,这个念头在她被震得发懵的脑海中闪过,天机阁暗中截留漕帮不知多少私下偷运的硝石,原来是秘密送给了北疆贺兰部。
  贺兰部运送这等要命的东西,自然是将装载硝石的大车远远隔开,派人小心守卫。
  因此这爆炸并未波及乱战人马和她。
  然而那巨响、冲天而起的火光、以及滚滚翻腾的呛鼻刺目的黑色浓烟,却将此刻所有的马匹惊吓得魂飞魄散。
  一时间,凄厉惊恐的马嘶声此起彼伏,受惊的战马彻底挣脱了控制,在弥漫的烟尘与混乱的兵刃中横冲直撞,狂乱奔跑。
  在这人声马啸乱作一团的喧嚣中,金声公子如一片轻盈的墨羽,自金丝上飘摇而下,稳稳落在她身边。
  他伸出手,轻柔地将她揽入怀中,拭去她脸颊上沾染的烟尘。
  下一瞬,天旋地转。
  金声公子带着她腾空而起,稳稳落在了一匹正因爆炸余波而惊惶失控、向外疯狂奔逃的骏马背上。
  马鞍冰冷坚硬,颠簸剧烈,青归玉几乎是被他紧紧覆在怀里,后背紧贴着他起伏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心跳。
  “委屈青姑娘了,”马匹嘶叫,他将下颌轻轻抵在她颈侧,垂落的金线混杂着发丝,被夜风吹过她的肌肤。
  “青姑娘不想要杀人,只能这般惊扰。”
  声音轻柔,裹挟在呼啸的风声里,像是叹息,
  马匹在恐惧的驱使下狂奔,蹄声飒沓,将混乱和火光迅速甩在身后。
  就在这颠簸中,他忽然收紧了揽着她的手臂,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愿意与我走么,”
  沈镌声将马匹一促,骏马更加受惊,如快刀般扎入夜色。
  夜风萧索,不等她回答,他语声颤抖着,匆忙抢先接续道,“青姑娘……说过愿意的。”
  第51章 住店在下一介弱质书生,我夫人又最是……
  肩伤疼痛,此时她独自也不好行走,青归玉没有心情与他争论,于是点点头。
  持续的剧痛和疲惫的双重夹击下,精神有了一丝松懈。在这骏马疾驰之中,她几乎是脱力地,将头更沉地靠了靠。
  那揽着她的手臂似乎瞬间停伫,随即又以一种更轻柔、更紧密的力道将她拥进怀中。
  沈镌声埋在她颈窝的头似乎更用力地抵了一下,呼吸骤然变得深长而沉重,携带着长久的满足。
  天下事就是如此古怪。
  两人纵马跑了一段,烟尘火光和厮杀声都被远远甩掉。虽然仍在同一片夜色之下,但那些遮蔽刀剑的树木阴影,隐匿行踪的泥土风声,此时看上去都忽尔变得自然起来。
  树木摇曳,风声飘荡,不再有人丢掉性命。
  月光淡薄地转过,长草杆上卷着临近夏日的夜露,这离血腥气不过区区数里的地方,就泛起了草木的静谧幽香。
  刚刚那个挣扎着死亡气息的乱战时刻,像是无形中被豁然分割开来,变得模糊而遥远,恍如一场惊悸的幻梦。
  “很疼?”沈镌声的声音低柔得几乎要融进夜风里,那抵着她颈窝的下颌微微抬起,似乎想查看她的伤口,却又不敢动一动。
  青归玉没有答话,只是疲惫地问他,
  “去哪里?”
  沈镌声犹豫了一下,这才抬起头,过了一会儿,
  “不知道。”
  然后摇了摇头,垂发绞缭着金丝从身旁抚过,这金声公子一时有些凝滞,
  “去哪里都很好。”
  唉,这话没法与他说清楚。
  青归玉挣扎着抬起头,“找个地方落脚,”她说,“让我看一看伤口。”
  沈镌声勒紧缰绳,马速渐缓,最终停在一处岔路口稀疏的星光下。
  他翻身下马,随即伸手,小心翼翼地去扶她。
  青归玉肩头剧痛未消,她咬着牙,努力打起精神。
  身有寒功的躯体实在是凉得很,她心里想了一想,避开他的手,几乎是滚落下马,踉跄几步才站稳。
  夜风一吹,身上被冷汗和血浸透的衣衫紧贴着皮肤,翻上来寒意,让她忍不住打了
  个哆嗦。
  沈镌声的手,还僵在半空。
  指尖上的温热血迹早已干涸,凝固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比勘乱针的红痕还要显眼。
  夜风沿着覆落的金线,缠绕着吹过指缝。
  那手终于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收回身侧。玄色衣袖垂落,拂下草上凝结的垂露,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岔路往里延伸,尽头是个小镇。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只有一家门楣破旧、门口孤零零挑着盏油腻褪色灯笼的客栈,透出昏黄暧昧的光。
  沈镌声先行上前,叩响了客栈那扇看起来不甚结实的木门。
  此时已近三更时分,
  “吱呀”一声,门开了条缝,露出一张睡眼惺忪、带着警惕的圆脸,是个五十上下的老板娘,裹着件褪色的桃红外衫,手里举着油灯。
  “谁啊?这大半夜的……”老板娘眯缝着眼打量门外两人。
  男的玄衣染血,面容苍白漂亮得不似凡人,女的更是奇怪,半边肩头一片深色濡湿,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却亮得惊人,很是有些倔强,两人身上都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硝烟味。
  “住店。”沈镌声开口,声音温和清润,那金声公子的冷冽肃杀瞬间敛得干干净净。
  “内子途中受了些惊吓劳苦,肩上有伤,劳烦阿娘行个方便,寻间干净的上房安置。”
  “内子”二字出口,青归玉差点没忍住把竹笛戳他腰上。
  她抬起头瞪他,却见他神色如常,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那双桃花似的眼睛甚至还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对他夫人的忧心与怜惜。
  老板娘狐疑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
  在北疆与南朝交错的地带,沾血的客人见得不少,但这对男女嘛,男的俊得邪门,女的伤得惨烈,气氛更是古怪,说不上是恩爱还是仇人。
  “这……”老板娘有些迟疑,目光落在青归玉肩头那片深色上,“尊夫人伤得不轻,可别是惹了什么麻烦……”
  “嗯,”沈镌声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将青归玉掩在身后,温和地道,
  “不瞒阿娘说,在下侥幸新取了功名,正是要迎内子进京团聚,哪知道路上财货露了白,被强盗剪径。”
  他伸出手,轻柔地抚上青归玉的脸颊,将她散乱汗湿的鬓发拢到耳后,动作自然亲昵,简直好像演练过千百遍似的。
  “那强人看内子这样明秀可爱,要行轻薄,我夫人自然是不从的了。挣扎起来,那些凶徒就以在下性命相要挟。”
  这玄衣的青年黑发散乱,楚楚可怜,叹了口气,含着些羞赧内疚的神色,朝她瞧了过来,
  “可惜在下一介弱质书生,毫无缚鸡之力,内子又最是爱我,见我要受伤,便急着以身相护……”
  他面不改色,谎话编得行云流水,细节丰富,情真意切。青归玉站在他身侧阴影里,听得目瞪口呆。
  若论今晚之事,
  “欲行轻薄”勉强算是有的。
  “以性命相要挟”更是铁板钉钉。
  原本这种深夜投宿,要说是夫妻确是省了不少盘问的麻烦,本来若是换她青归玉自己,行走江湖之时多半也要这样搪塞。
  只是他微妙地在里头加了不少奇怪的玩意。
  沈镌声一面说,一面偷着眼睛瞧她,含情窃视,真像是涉世未深,与夫人恩爱无比的官宦人家小公子。
  但是奔波半夜,伤痛和失血让她此时疲惫得无以复加,哪里有多余的精神去说他。
  于是向他这边一倾,额头轻轻抵在了他微凉的后背上。
  沈镌声话语突然沉默了,他整个人瞬间僵直,连呼吸都屏住了,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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