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额头的温热透过并不算厚实的衣料清晰地传递过来,伴随着她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因疼痛而无法抑制的细微抽气声。
青归玉闭着眼,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那片微凉的玄色上。
她也不是全然作伪,失血和剧痛带来的虚弱假不了半分。
但这突如其来的倚靠和沉默,却多少也算是配合,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最省力的伪装。
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和透过衣衫传来的细微颤抖,心头烦躁,又稍微有点安心。
算了,她心里想着,至少此刻,他是真怕她倒下去。
房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沈镌声反手拨上门闩,客栈狭小的房间弥漫着经年的灰尘味、劣质灯油味,还有他们身上无法掩盖的血腥气。
一点如豆的灯火被他挑亮,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空间。
青归玉几乎是脱力地倚靠在那张看起来不甚牢靠的床榻边沿,后背抵着冰冷的木头,浸透了冷汗的内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凝聚起涣散的精神。
那玄衣青年背对着她,站在房间中央,低垂着头,像是尊被遗弃在荒野的、过分精致的美人像。周身萦绕着一种茫然的沉寂,连垂落的金线都仿佛凝固了流动的光泽。
青归玉莫名其妙,自渝州重逢以来,刀光剑影、生死相搏不知多少,此刻难得片刻喘息,他倒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她猛地忆起当年在药庐中,对着那个少年,也总是她在说话的。
真正无可奈何,
“过来。”她只得对沈镌声道,心里想着,自己居然也有要他帮忙的这一刻。
沈镌声闻声,身躯微不可察地一震。他缓缓转过身,灯火在他昳丽的侧脸上跳跃着浮光。
他走到她面前,倾下身,冰凉的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勾住了她肩头被血浸透、已然半凝固的衣料边缘。
“嘶——”,布料粘黏着凝固的血痂被扯动,青归玉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猛地一缩,本能地想逃离那冰冷的触碰。
沈镌声的动作瞬间僵住,仿佛被狠狠刺了一下。
他猛地撤回手,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般。黑发滑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
空气凝滞了片刻,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轻响。
他僵立在那里,缠绕腕间的金丝,渗出点点血红,与他刚刚染上的,属于她的暗红血迹交叠在一起。
“快一点!”青归玉咬紧牙关。这哪里是治伤,分明是酷刑。
她气得要杀人了,果然,一个不知疼痛为何物的人,就是这世上最蹩脚、最折磨人的大夫!
青年缓缓抬起头,神色中透出些悲凉的沉郁。
他不再试图直接触碰她的伤口,而是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拈起缠绕在腕间的金线,
挑起冰冷、柔韧的金线末端,微微地、一点一点地,去拨开黏连在伤口上的衣料碎片。
动作细致得近乎缱绻缠绵,每一次剥离都伴随着着压抑的呼吸。
就在这只有两人呼吸声的寂静里,沈镌声那轻柔的声音忽然响起,
“青姑娘当年的手筋伤势……”他顿了顿,指尖的动作有瞬间的凝滞,
“不论我想了什么法子,如何问起,你都从来不敢与我说。”
他轻轻叹了口气,处理完最后一点黏连的衣料,直起身。
夜间的流云恰好拂过窗外的残月,本就稀少的月光透过窗棂缝隙渗进来,将他苍白的面容映得更加昏蒙不定。
视线游移过她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的手臂,最终,缓缓落在她的手上。
沈镌声伸出另一只手,冰凉的指尖缓慢地、试探着覆上她的手背。
寒凉得像是盘踞上了一条毒蛇。
他怔怔地望着这只触着她的手,语声轻浅,
“怎么好呢,可现下我却知道了。”
他的手指抚过她肩下那道狰狞蜿蜒的旧日伤疤,掠过闪着流光的金线。
“这是冰寒内功的痕迹,”他垂下眼睫,安静地说,“青姑娘不会寒功,是陆白衣医治的,”
“……是不是?”
第52章 冰凉的寒意从两人交叠的手上传来,轻薄地渗入肌理。
“当时……也是这样给你治伤的么?”
沈镌声低着头,乌黑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大半神情,只余下紧绷的下颌线条和抿得发白的嘴唇,
像是沉思了一回,终于抬起手,“当初青姑娘想要寒性内功,”
那修长的、带着病态苍白的手,指节微曲,虚虚悬停在她肩头的伤处上方,距离肌肤不过寸许,
冰冷的气息已然先一步拂过,激得那一小块皮肤微微战栗,灼热的痛感竟也被镇压下去几分。
“冰溪洗脉诀可以,”他声音轻和,却有些寒凉,绵密像细细碾碎的春冰,
“寒髓功……就不成么?”
指尖萦绕的寒气骤然加重,丝丝缕缕,如同无形的冰针,带着刺骨的锐意。
青归玉沉吟不语,当年逐出师门时她假意挑断手筋,还要瞒过师门验看,是件难事。
是她少女时代殚精竭虑的得意手笔!
那时候她为此不知思量过多久,要说起这个,她还真的曾经细细想过——为了那冰寒封脉、再行截断的关窍,天知道她私下推敲过多少遍。
“洗脉诀寒气先发,意在刃前,是要将对方兵刃凝住。所以我请小师兄帮我,先凝滞经脉,再挑断接续,”
青归玉耐心给他解释其中精妙,试图用功法逻辑冲淡他身上古怪的气氛,
“寒髓功,则是渗深寒入刃,兵刃与寒气一齐而至,哪里一样了?”
她仰起头,想看清他此刻的神情,脑中却灵光一闪——等一下,两者似乎也并非全无相通之处?
当初为什么没有问沈镌声呢?
自然是因为药庐里少年寒毒入骨,命悬一线,她怎么可能让一个垂死的病人反过来救她?
那是需要她倾尽全力去拉出深渊的病患。
青归玉转过头,心里蓦地一沉。
沈镌声倚在榻边,头微微向上仰着,几缕乌黑的长发散落在颊前,挡住了摇曳的灯火。那张脸越发俊美的惊心,却也苍白得毫无人色。连进门时那些伪装的羞赧都收去了。
他抿着唇,眼睫低垂,在摇晃的灯光底下,阴影好像在颤动。
只是这样半阖着眼睛,坐在那边沉思,不知道听进了半句话没有。
这可是名动天下的天机谋主,但凡思虑一事,定有十件相随,层层算计,步步推演。
放任他自顾自地沉浸在思绪里,无论想的是什么,都必然不是好事。
兆头差极了,青归玉被他身上那股沉郁的、带着毁灭气息的静默吓得够呛,赶快琢磨,要说点什么打断他这思绪。
“你看,”她连忙与他解释,不知什么时候,带上了一些当初对着那少年的哄劝语气,
“人在久病的时候,心思哀恸,若是有人照顾,难免生出依赖寄托。你那时候年少,过去也就过去,时过境迁,自然也就淡了。”
沈镌声倏然睁开眼。
缓缓侧过身,靠向她,流离的金丝从他发间垂下。
“我与青姑娘同年,”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情人絮语,在她耳侧轻轻道,“那个时候,我都十七岁了。”
青归玉脑子蒙了一下,嘴里的话瞬间噎了回去。
这个人,她心虚地发现,怎么恍惚之中,她一直觉得比她小得多了?
她仔细琢磨了一通,
大约是因为药庐里那个总在阴影之中,浑身冰凉气息奄奄的少年,实在太过凄楚可怜。
可怜的人,总该是弟弟的。
“嗯?”见到她不说话,沈镌声尾音微扬,轻轻地笑道,
“等我死了,青姑娘有朝一日携着夫婿,到我坟前说一句,‘这便是当年那个,像我弟弟一般的人’?”
他摇一摇头,金丝从颈边流泻,柔顺地反射着灯盏里的细小微光。
“不成的,青姑娘。若是——”
慢着,青归玉猛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抵住他不断迫近的身躯,掌心下传来微凉的体温和略显急促的心跳。
“沈镌声,你在说什么胡话?”
她费了好大力气,试图将眼前这深沉莫测、带着无形重压的青年,与记忆中那个安静的少年重合,却发现无济于事。
他已经是个成年的男人,那药庐里的少年早就不见踪影。
青归玉有点生气了,说话就免不得着急。
“你在药王谷才住了多久?无论当时如何作想,治好病,就该走了。若是治个病都要将感情交代出去,岂不是将人当玩物看待?医者仁心,就这样轻贱么?”
“当作玩物,”他低低重复了两遍,蓦然抬头直视着她。
一双雾蒙蒙的眼睛里,惨淡地映出她的身影。某些深沉的,寒冰碎屑般尖锐轻薄的东西在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