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车厢内弥漫着陈旧檀木与昂贵熏香混合的气息。
  光线昏暗,仅有车壁缝隙透入的、被厚厚锦帘滤过的微光,勉强勾勒出他低垂的轮廓。
  青年身着玄衣,几乎与车厢深处的阴影融为一体。
  这沉默持续了相当久的
  时间,久到足够青归玉在脑海中再梳理了一遍与那药庐中少年的回忆,心底反倒忐忑不安起来。
  马车的轮毂行过不平路面,车厢摇晃。每一次颠簸,车身吱呀作响,角落的铜炉也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熏香的灰烬悠悠落下。
  他仍然沉默得令人窒息。
  终于,他没有抬头,也不是在看她。
  金声公子缓慢地抬起那只被金丝缭绕的手,带着这种被束缚的姿态,小心翼翼地,隔着这么段距离,朝着她微妙地探了一下。
  然后像是思考了一瞬,收回手,柔和轻浅地开了口。
  “为什么想起来问那些旧事呢?”
  声音平静得诡异,他仍然没有看她,视线落在自己交叠的、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指上,指尖随意地捻着一缕垂落的金丝。
  “青姑娘也不曾喜欢过我。”
  这话是真的,不是在哀叹命运,而是在陈述一个他早已认定,并可能以此作为某种支撑或枷锁的现实。
  随即他看向她,微微笑着,倾过身子来。
  这让青归玉有一点慌了。当年她满心满眼都是药材病理,剩下的小小间隙还要塞下些武功。她只当他是需要医治的病人,药庐里一个沉默的、有些奇怪的寄居者。
  “为什么要问呢,”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平稳,只是带着心绪宛转,像是真正在思考一样,指尖的金丝被捻得更紧。
  “连疼痛都不知晓的废物,”他说,“青姑娘要谈什么喜欢?”
  这青年靠得更近了,他身上的冷香,混着那幽远的熏炉香气,几乎不自然地压下了她伤口的血腥味。
  青归玉心里有些忌惮,反手抓住竹笛。
  像是被鲜红色的毒蛇缠绕,他接着向她倾侧,优雅而缓慢,带着一种献祭般自我毁灭式的柔和。
  金声公子的身体慢慢覆盖上她的视野,玄色的衣料与她的衣服摩擦出细微的、令人心悸的窸窣声响。
  几缕冰冷的金丝垂到她的肩上,滑过肩膀伤口干涸的血迹,有点细细的痛感。
  “喜欢什么?”
  这青年的唇角终于勾起一丝真正的弧度,轻薄,讥诮,带着寒髓功的冷冽。
  他对她伸出手指,虚虚地在她脸庞边缘描画,指尖的金丝几乎要触碰到她的皮肤。
  “一个生死都握在你手中的废物,喜欢什么?”
  他以一种荒凉的语调反问,“也只能用绝望和失败来引诱你。”
  他这样覆在她的身前,发间的金丝从耳垂边缘沿着脸庞滑落,垂到他的颊上,就像什么妖异的泪痕。
  沈镌声侧了一侧头,金线从唇沿拂过,被他顺势噙在齿间。
  眼波流动,当他的目光转回来时,那张堪称精巧的面容已经弥漫起病态的红晕。
  “沈镌声日前醒来的时候,就身在玄冰之中,”声音摇曳着些许低哑,他侧过头,
  “青姑娘,哪怕有一瞬间也好,你可曾再想过救救我?”
  青归玉沉默片刻,左右思索,觉得还是不能与他说金针二次渡血的事情。
  金声公子过于变幻莫测。如果被他知道自己又给他度了血——
  老天,这偏执的疯病不知得原地加重多少。到时候事态将要往哪边发展,还未可知。
  他讲话的声音仍然镇定清闲,但苍白的皮肤下,几乎能看见额角和颈侧青色的血管,在微微搏动。
  青归玉看着这征兆,觉得他似乎正处在诡异的暴怒之中。这个疯子,这一枚悬崖边的巨石,只需她轻轻一推,就会轰然坠落。
  她头上渐渐生了些汗,觉得自己有些鲁莽。
  目前的情况实在是糟糕,她抬起手里竹笛,克制住立刻就跑路的冲动,心里思考着怎么脱身才能少激怒他一些。
  出乎意外的是,在她身前,沈镌声的身体却做出了一个完全相反的、极其驯顺的动作。
  他微微侧过头,以一种近乎献祭的姿态,将脆弱的颈项暴露在她的目光下。玄衣的领口随着他的动作滑开一点,露出颈后一小片苍白的皮肤。
  口中噙着的金线绕过颈项,勘乱针痕在他的眉梢红得像是要溢出血。
  金声公子不再看向她,只是维持着这个侧首的姿态,声音忽然变得极其柔和,甚至混杂着七年前那个药庐少年的谨慎与惶恐,
  “青姑娘不会骗人,”他自言自语地说,“让我来教教你。”
  他的声音比刚才更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七年前在药庐,你递给他的每一碗药,他都会喝,只有那盏治疗多梦的,他不愿意。”
  沈镌声的视线不带戾气,只是覆落在她的手上。
  “梦里有人会笑,会生气,”
  ——这陌生的玄衣青年是谁。
  这个人,语气中只有凌虐似的诚挚。
  “嗯,”他忽然停顿了,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胸膛微微起伏,抬起手指,在空气中漫无目的地划过,丝线就沿着他的动作,焦躁不安地摇摆晃动。
  “或许还有些衣袂,泪珠,呜咽。啊,是的,诸如此类的东西。”
  青归玉脸上猛地红了起来,半句话也听不下去,也不管肩膀伤口疼痛,抬臂就给了他一肘。
  他皱着眉忍受了这一击,看不出多少疼痛,车厢又是一阵摇晃。
  金声公子掩起口,咳嗽了起来,直到唇角流下一丝鲜血。说不好是因为被击打,还是这段猛烈的咳嗽。
  他将那个少年隐秘的,羞耻似的情思,剜心剔骨般的晾晒出来。金丝随着动作微微晃动,揽过数缕流光,却只衬得他脸色更加惨白。
  这算哪门子剖白,这根本就是胁迫。
  “沈镌声!”青归玉被他气得发抖,声音都变了调,“你——”
  金声公子适时地收了口,趁着她推拒的空档,冰凉的手指攥住了她手中竹笛,扳过笛梢,抵上他自己的喉咙。
  “我这样细心地教青姑娘,告诉你我喜欢什么,你又要生气。”
  沈镌声轻轻笑起来,震颤从胸腔沿着竹笛传到她手里,
  “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呢?青姑娘若是不想听下去,要在这里了结沈镌声的性命。”
  他犹豫了一瞬,但又笑了起来,点点头,唇角尚且留着不及拭去的血,顺着旁边的金丝滴落。
  “也是可以的。”
  那覆满冰冷金丝的手指将笛梢缓缓地压下,从喉咙的位置移到锁骨,
  “当然也能抽出蚀骨钉,”他笑道,那双覆盖着碎裂似冰翳的眼睛,不知道看见了多少东西,
  蒙蒙中渗露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期待。
  “这一次,应该能立即就死。”
  他这条命此时可是挂了多少干系在上面,怎么可能杀了他。
  但他又说得真诚无比,
  青归玉被他这疯病犯得多少震撼到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见她不说话,金声公子偏了偏头,动作间,几缕乌发滑落,与颊边的金丝一起垂荡,
  “嗯。青姑娘还因为那些早年旧事,与我生气。”
  他笑了,流光潋滟,若凝春风。
  “可是你想他做什么呢?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这青年温柔地说,好像是刚刚定过情的檀郎,脸上病态的红晕也未消退,反而因为靠近而显得更加冶丽,
  “他除了在你的药庐里,真的存在过么?”
  青年逼近的气息几乎笼罩了她,冰冷的金丝垂落在她脸旁。
  突然,车外一阵马嘶人喧,有人在外面高声叫道,“沈天机!”
  沈镌声猛地回头,
  “唏律律——!”
  不待他答话,车外传来马匹受惊的凄厉长嘶,紧接着是沉重的顿挫感,仿佛马车直直撞上了巨石。
  车身剧烈地倾斜、震荡,几乎要翻倒。
  青归玉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向车厢侧壁,她一只手握住竹笛,另一只手抓过旁边的木椽。
  顺着她立身不稳的机会,金声公子手臂突然收紧,倚过身躯,将她揽在怀里。抬起头,手指一拈一挥,晶丝凌空而出,豁啦一声,那马车的侧壁被正中破开。
  晚间的风色,裹挟着些许木片和铁屑,冲击着瞬息倒灌而入。
  沈镌声怀抱着她,黑发绞缭着金色
  丝线逐风而起,玄衣被夜风吹动,将她紧紧掩在衣袍底下,
  “好啊,现在就请青姑娘骗骗我,”他慢慢将头侧向她的肩窝。
  冰冷的唇几乎贴着她颈侧的肌肤。那声音在夜风和车外的喧嚣中,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青归玉的后背都僵硬了起来,分不清沿着胸腔传来的,是因怒火还是悉笑而生的颤动。
  只感觉到他冰凉的吐息拂过,与他垂落的、渗着寒气的黑色长发一起,纠缠着从她身前垂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