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怎么办,怎么办,她下意识地咬着指甲,希望自己能寻出个办法。
七年前慈悲,七年后迟疑。她又觉得自己犯了错,眼眶都酸了,抬起手揉一揉自己的眼睛。
北朝那些人,来时便都知道,这女郎自己就是天下绝好的大夫。因此只要她不开口,便无人敢对她的伤情多说一句。
马车轻微地摇晃,厚厚的锦毡铺满了身下的每一寸木板,甚至覆盖到两侧车壁。触手所及处柔软绵密,将她的身体和衣物都托在其中,仿佛陷入一个温暖的茧。
车旁角落里放着雕琢繁复的铜炉,这是中原人的习惯。炉内不知燃着什么香,气味悠远,却远没有她身上的血腥气浓重。
铺设奢侈豪华,是相当的礼遇,不知道是给她的,还是给对面这个人的。
她与沈镌声相对而坐。这是第二次了。这辆马车,比从漕帮出来时那架要大得多,足够两人之间隔出相当远的距离。
与之前不同,沈镌声就只在她对面坐着,虽然寸步不离地看着她,但也不发一语。金线从身上悬垂挂落,随着马车震荡而微微地抖动。
马车厢里只有一些熏香的香味,沉重地压着两人的呼吸。
在熏香缭绕的恍惚中,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还身处药庐,与昔日的少年沉默地独处。
药庐临着药王谷深处一条清浅的溪涧。
这些幽微的香气,与记忆中草药蒸腾的清苦气息重叠起来。
她仿佛又能看见临窗的药
架,层层叠叠摆满了竹筛,晾晒着各色根茎叶果,夏日的阳光穿过薄薄的窗纱,在砖块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角落里那只常年熬煮药汤的旧铜炉,炉壁被炭火熏得黢黑,此刻也正安静地吐纳着氤氲白气,将整个小庐都浸润在一种微苦而宁谧的氛围里。
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或是风吹过药圃时沙沙的声响,药庐里有人,还是没人,都是一片沉静。
是的,七年前在药庐里的少年,实在是过于沉静,平时如果她不说话,那么他是决计不敢首先开口的。
只会在心里翻来覆去,卷破天了也不肯说出来。
“趁热喝了,”她说着,递给他一个盛着褐色药汤的瓷盏,那瓷盏素白,映着铜炉下跳跃的炭火微光,碗沿被药气蒸得有些烫手。
“治忧虑多梦,”她突然想起他没什么痛觉,将药盏往回收了收,补道,“当心些烫。”
“青姑娘,”少年接过药盏,却没有立刻端起来。
他的指尖局促地在盏沿来回抚过,谨慎地抬起眼看了她一下,又低下头,“这药,能不喝吗?”
“我想,”他小心斟酌着,像是生怕这拒绝惹她生气,紧张地解释道,“我很擅长做梦。”
青归玉再次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忧思生梦,这不是很自然的道理?
对啊!这药就是要治他这个毛病来着。
她扬起头,左想想,右想想。擅长做梦,不知道是怎么一个擅长法。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果白日里整天想着什么事,那能控制自己夜里梦到什么东西,应该也不无可能。
可是病人多梦,入睡不安,怎么能休息得好?她摇摇头,严厉地将手指敲一敲榻沿,
“不行,多梦惊悸,休息不了的。”她转过头随口道,“这种情况,有时候会说梦话。”
少年的身子剧烈的一抖,手里瓷盏中的药汤泼洒出来。
青归玉反应不及,“哎呀”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扶那摇摇欲坠的瓷盏,
他在药汤弥散的热雾中,脸庞快速地浮上红晕,满满当当,一直侵染到耳梢和颈项。
“我……说了什么?”
他很窘迫,声音轻得几乎被药盏边缘蒸腾的热气吞掉。
那点红晕在他脸上彻底烧透了,连眼尾都染上一抹惊慌的胭脂色。褐色的药汁沿着苍白的手指流下,滴落在榻席上,晕开一小片深痕。
青归玉那一点疑惑和医者的笃定,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羞赧冲得烟消云散。
“没有没有,不是不是,”她赶紧摇头,语速飞快地连声解释,“听不见!没听清。”
她再也不敢劝,半抢半夺似的接回瓷盏,从袖中抽出素帕,胡乱地去擦他手上的药渍和席上的污迹。
在药庐里住了这些时日,他连名字都不曾透露。想来怀抱着的秘密沉重隐晦,她又不是好奇的人,没事逼迫他做什么!
简直好像欺负了他一样,青归玉又被他惹得心虚起来。
低着头,不好意思再看少年的眼睛。只是擦拭,那帕子很快浸透了温热的药汤。
少年僵在原地,任由她擦拭。脸上窘迫的红潮并未褪去,反而更深地洇入皮肤,连带着脖颈都绷紧了。
他猛地低下头,避开她的视线,仿佛那目光会灼伤他。
未束的黑色垂发从他耳边驯顺地滑落,他就这么盯着榻沿,垂着眼,青归玉从上面看去,只能见到少年的睫毛受惊似的颤动。
“是真的,”青归玉绝望地拽着自己的头发,一口咬定,“模糊的几个字,听不清。”
这不算完全的谎话。她有时候夜里来看视,确实没听清内容,只记得那破碎的音节里混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东西。
少年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松了一瞬,但那点放松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恐惧。
并非针对他人,更像是针对他梦中那个自己无法掌控的自己。
终于,他下定决心似的,缓慢地抬起头,
那双眼睛平时因为蒙着冰翳,总是带着点依稀的疏离感,此时却明明白白地闪着惶乱。
青归玉那点医者的执拗早就被她自己抛到九霄云外,
这个少年远比任何“忧思多梦”的症候更让她心惊。这不是病人不听话的执拗,而是某种深埋在心底、碰一下就会鲜血淋漓的秘密在苦苦挣扎。
“唉,真的,听不清。”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你是在叫谁?或者,想要什么?”她扬起头,扭着眉毛努力回忆,试图捕捉那模糊的声音轮廓,“听着很伤心。”
少年听她这样说,好像平静了些许,额头上渗出一点薄汗。
“只是这样?”他问。
青归玉点点头。
“嗯。”他说,咬着嘴唇,沉默了片刻,
“那就没关系,我不会要什么。”
他是真的在害怕某些梦。
青归玉皱起眉。
什么样的经历,什么样的对待,竟然能让一个人,害怕到宁愿承受忧思的折磨,宁愿被梦魇侵扰,也不敢让那些潜藏在梦境深处、或许将被泄露出来的东西,有一丝一毫见光的可能。
记忆中药庐那蒸腾的苦涩气息、少年窘迫烧红的脸颊、以及他眼中深不见底的惶乱,都忽然被马车窗外灌入的凉风吹得四散。
这暮春季节感受到这样的冷风,恐怕他们已经走了很远。
青归玉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药汁的温热,眼前却已是马车内晃动昏暗的景象。身下是柔软的锦毡,不是药庐里那薄薄的榻席。
马车摇晃着,好像在催促她,想想办法吧,她再一次对自己说。
总不能真的遂了北地胡人的意思,若是真有那一天,她几乎能想象那冰冷的刀刃贴上脖颈的寒意——恐怕她就要被逼得舍生取义了。
而在青归玉此前的生命中,即使是最危机的时刻,她也本能地、拼尽全力地试图活下来。
但现如今,她难过地发现,自己居然如此冷静、如此条理清晰地考虑过如何步入死亡。
不甘心。
不情愿。
不想死。
青归玉将手指猛地插进发间,狠狠一抓。有些薄痛,她突然想到,当年那个将要目视死亡的少年,会不会也怀抱着这种心情?
因为抱持着这种决心,所以他才能如此阴毒诡诈,不惜以万千生灵为棋,布下这滔天骗局。
她倏地抬起眼,盯着对面这个玄衣的青年,深吸一口气。既然她连死都不怕了,那为什么,她就不能反过来骗骗他呢?
找找机会骗一骗他,总比赴死强。
她在心里仔细琢磨。
普天之下,除死无大事。
“沈公子,”
不管她后来施针时,勘乱针是否曾变乱过他的情志。
虽然当初那个药庐少女的脑袋里装满了药理病理,但是——
青归玉朝他稍稍倾出身,犹豫了一下,
“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是我的蛊奴,”
她并未坐回,依旧维持着那个逼近的姿势,目光明亮,指尖在竹笛上悠悠地轻点,若有所思,
“你当初……是不是有些喜欢我?”
第47章 激怒一个生死都握在你手中的废物……
沈镌声坐在她的对面,好似完全没有听见她说了什么,低着头一动不动,线刃在身上震荡,随着帘外溢出来的寒风闪布着丝缕流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