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药王谷上上下下,都在想着,如此手段奇狠,心计深重的青年,放他活命,可真的好么?
  那天他在山门前说起杀尽药王谷时,可怀着十二万分的情真意切。
  但于情于理,他此时绝不能死在药王谷中,否则天机阁握着这把柄,一旦问罪起来,那真就是腥风血雨。
  如果她青归玉还想保得住药王谷。
  那必定要先保沈镌声。
  珍珑缭乱,阳谋纵横,又将她推到不得不然的境地。
  渡命是决计不可能再给他渡命的,但沈镌声又必须活到各派来时。
  青归玉想那玄冰骨钉都是些饮鸩止渴的外道,于是走在药王谷这山道前头,向着谷里书阁而去。此时只是想要去翻找看看,能不能找出别的办法。
  暮春的药王谷卷着些许雾气。
  青归玉踏过石路,鞋上沾满露水。山道两侧的海棠开得正盛,花瓣被夜露压得低垂,几只山雀在枝桠间扑棱,震得时不时坠下一滴冰凉水珠,正巧打在她后颈,激得她一个哆嗦。
  雾里草木气混着泥土味。远处传来溪流水声,闷闷的,像隔了层棉絮。
  又走了一段,突然溪水声中传来呼喝打斗之声,
  她拈着竹笛,心里纳罕,虽然药王谷此时尽邀群豪,但毕竟来者是客,在药王谷地界,谁会轻易动手?
  折转几步,见那海棠路边,站着点苍派服饰的七八个人。青归玉仔细看了一看,认出其中一人是前几日在白渡口见过的,叫做曲乾的少年。
  这少年与他师妹站在几名年轻弟子之中,最前头一名矮胖的道人,也做点苍派打扮,显是派中长辈,正与一个穿绯衣的男子打斗。
  绯袍男子大约三十上下年纪,衣着清整富丽,气派不似江湖中人,反而像官宦世家的子弟。
  听见脚步声,这人扭头看了一看,身法飘转,闪出两丈开外站定,抿着唇笑道,“有漂亮姑娘来此,我不与你打了。”
  青归玉转头左右扫视,见这边只有她一个女子。
  原来漂亮姑娘指的是她。
  这绯袍公子朝她微笑,他眉目清秀,只是生的低垂,就显得略有些苦相。好在举止亲和洒落,风流蕴藉,观之可亲。
  但青归玉从小就与陆归衍这样绝好姿容之人一起长大,待到年岁渐长时,又犯了晦气,被沈镌声如冤魂般的缠上。
  更不要说重逢之后,日日将那病弱青年看的熟悉——恨不得一天天绕在她面前,加意营造出的,夭闲神妙,近乎威慑般的美丽眉眼。
  因此谈及容貌,这种金声公子以之惑人的利器,她委实经过了深刻的锻炼,心里没什么挣动。
  无他,看习惯了。
  她可是与陆归衍相依为命地当了好几年的同门师兄妹。那个时候,倘或有武林豪客进了药王谷拜会,见到陆白衣,免不得私底下说道,欸呀,那白衣剑的相貌,竟比年少女子还要秀丽些!
  那么这不幸站在旁边的年少女子是谁呢?
  是她。
  如此多年,青归玉早就熟练地将这长相评议从心里剔开,远远地丢了出去。此时听来,只觉得那绯袍客脾气看起来极好,恐怕一只狗路过都得被他赞赏两句。
  那点苍派的矮胖道人从鼻子中哼了一声,却不理他,手中剑光闪动,是点苍"七星映月"的绝技,剑光如雪,将四面海棠花瓣激得纷飞,显然是极精妙的剑法。
  绯袍公子对他一笑,“啊哟,我说不打,道长怎地还这样不饶人。”那道人被他说得愈发生气,手里剑招更加转急。终于迫得他身形一转,顺手折下旁边一支海棠来,在手中一振,笑道,“得罪。”
  话语未落,海棠枝叶闪动,高下低昂应手如意,用的竟然也是剑招。
  他姿态飘飘,点苍道人被他连续荡开三路,霎时间左支右绌。
  点苍门下素来以剑术为傲,此时跟着的几位弟子见派中长者被这一支海棠迫得落了下风,都各自相视惴惴。
  如此细思之间,青归玉却在旁边看着犯了疑惑。
  她想这海棠招数,显然是要扫向神尾,玉堂,怎么那道人反而用剑朝上而接?又看了两招,心里想着,这海棠此时需向左发后,将那道人引臂前挥。
  果然那绯袍公子棠花点点,袭向对方左侧腰前。
  这下青归玉倒是吃惊不小,细细想了一想,原来这人的招数,和她自己用笛的路数,倒是颇有同源一致之处。
  突然见绯袍公子眼中凌厉之色一转,而那点苍道人兀自沉肩斜起,判断错了方位。
  海棠虽是花枝,但若被高手附上内力,直直正中,也非要大受内伤不可。
  她不及细想,于是
  大约按着自己使笛子的角度方位,将手一扬,甩出两枚金针截了出去。
  这下后发而先至,众人齐声惊呼,金针角度恰当,将那花枝喀的一声折断。
  那绯袍客见这情况,面上突然闪出点锐利的颜色,足下将断的花枝挑起,飞身将手一接一转,嗖的一声,如梅花镖般向着她袭来。
  青归玉早有防备,赶忙将竹笛横起。
  却见寒色闪动,旁边一枚暗器发出,将那花枝击落,一个老者身形诡谲,纵到她面前。
  “负屃小子,快来给你嘲风爷爷磕个头罢,”老者抬起独臂,另一只枯瘦的手里,蚀骨钉精光晃动,露出半口黄牙,阴恻恻地道,
  “这小姑娘要是掉两根头发,回去天机阁看看,你那负屃楼还在不?”
  第44章 灵堂惊变药王谷弃徒,江湖游医,情蛊……
  那称号“负屃”的天机阁魁首,听见嘲风这样一说,显得有些惊惶,便即停手,棠花荡开两步,眼睛只是看着青归玉。
  与他打斗的点苍道人突然逃过一劫,噔噔噔后退三丈,身形方才站稳,将手中长剑一抖,面色青白不善地左右瞧瞧,道,
  “我不知天机阁何时精研剑术,要说教手下门人用剑自杀,可没贵阁中丝刃好使!”
  这矮胖道人语带挖苦,也不管天机阁此时有“负屃”“嘲风”两名楼主在此处,自己明明落在下风,
  “贵阁中这剑法,别人不知,须是瞒不过我,”
  他恶狠狠地瞟了一眼绯袍男子,手中长剑入鞘,嘴里混混地道,“论剑术造诣,山道人不如我点苍掌门师姐,但平生好剑识剑,你这种小辈拍马也赶不上!”
  此人毫不脸红,好像自己比剑赢了一般。又生的矮胖矮胖,打眼看过去倒真像座小山,也不知山道人是姓氏还是称号。此刻剑招输了,脸上却无半点惭愧的神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
  “早年江湖上名声大了去了!人人都说,西来白帝剑骨轻,雪山遥遥鬼神明,你这是雪山派的剑法,是也不是?”
  那号称负屃的绯袍男子折起海棠,向他行个礼,也自顾自地赔了个笑容,道,
  “点苍前辈名不虚传,认得很是。”
  他这礼遇里还多少含些讥讽,山道人自然全不领情,一挥手里剑鞘,嗤笑一声,
  “雪山之巅,鬼神授剑。天机阁灭了人家满门,抢了人家剑法,还有脸在大庭广众下使出,
  又摇了摇头,拿手拍拍剑鞘,叹口气,
  “嘿嘿,嘿嘿,下作,下作。学不来,用不来。”
  骂既骂完,拔脚就走。后头点苍几名弟子赶忙跟上,不料他又突然转身,那几名弟子收脚不及,差点撞在一处。
  这矮胖道人回转身子,向青归玉看去,上上下下,毫不礼貌地将她扫视一通,不情不愿地将手一拱,
  “山道人也欠不来别个人情,”阴声怪气地道,“此后必报。”
  他一招手,这时与点苍众人,方是真的走了。
  天机阁诸人见他走掉,嘲风收起匕首,那双老鼠似的眼睛转过溜溜一圈,阴恻恻地冷笑,“此后?此后老头子必寻个机会,杀他点苍几个弟子,看他还如何与爷爷装相。”
  这老者收了匕首,手里将精铁烟杆一提,又顾虑般地对青归玉补道,
  “姑娘,你听嘲风说这话,可莫生气。现下咱们阁主既然不在,他日也别与阁主告什么小状。”
  嘲风说着翻个白眼,烟杆重重往地上一磕,“姑娘若是想不起说什么,就对阁主说,负屃小子跑去招惹点苍的女弟子,被点苍门派怨上。”
  青归玉虽然没半点要与沈镌声说话的意思,但这打斗的缘由也太出人意外,
  于是转过头,看看负屃,
  “人家自要与我说话,谈什么招惹不招惹?”负屃全然没有脸红的样子,仍然从容不迫,像是个世家纨绔子弟。两手一摊,海棠花下绯袍闪动,笑道,
  “怎么?阁主竟然没叮嘱姑娘,须要小心区区在下?”
  青归玉后退一步,将手搭上下巴,仔细回忆,沈镌声昏倒之前,好似真的与她说过天机阁来了人,又好似真的说过,得要小心些之类的话。
  她当时只道是形势险恶,天机阁中人事复杂,何曾想到,是让她小心这个看起来十分轻浮薄幸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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