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青归玉盯着他那突然更加雾翳弥蒙的双眼,叹了口气。捻出自己药囊中用以蚀断金丝的药粉,朝缚着沈镌声的铁链上仔细洒去,数缕青烟渗起,喀喀数声,那些铁链逐一断裂。
这断金粉本是她为了防范金声公子所制,此时却反要帮他脱困,说起来世事也真是奇特。
但是一码归一码,恩仇两算。既然沈镌声帮忙拔除了韩柊这个叛徒,他此刻也算是对药王谷有些恩情,现下还是需先将他命保住,待到群雄共议时,才好交代。
她记起他心口埋的那悬命针阵,在初见时便有逆行倒悬之势。沈镌声近日几次反复催发寒功,不知怎么样了。细细想了一想,觉得这才是要紧之处。
于是青归玉手里拈起金针,伸手便要看他心口埋的那悬命针阵。
沈镌声却突然绷紧了身子。他低垂着头,修长的手指死死攥住胸前心口。在颈间寒气之下,潮红从颈侧一路蔓延至耳根,呼吸越加凌乱。比之刚才被铁链困扎时,他竟从未如此像个囚徒。
“不成,”他固执地不愿抬起头看她,压着些许颤意,断断续续地说,“……不能碰。”
青归玉两眼一黑。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想什么呢?!
居然还在这里做那种痴痴小儿女的情态。
“沈镌声!”她又急又气,磨了磨后槽牙,说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挖空心思的把我叫来,不就是要我替你保命么?”
“嗯,”少了蚀骨钉镇压,寒气上袭,卷得他脸上浮泛起青白颜色。他试着微笑,可连牙关都打着颤,散落的墨发垂在颈侧,随着身体的战栗轻轻晃动,“想想……别的办法吧,别动当初给我的……这金针。”
见她难以置信的望过去,于是沈镌声喘息痛楚着补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求求你……青姑娘。”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死到临头,她这病患还指点起来,教她怎么救治了!
青归玉狐疑地望着他,若不是他这番确实出了大力,又拼死垂危,此时此刻她真想撬开沈镌声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什么,顺便让他清醒些,好好交代他保命要紧。
但现下可没工夫争辩,沈镌声自顾自地出了个大难题给她,青归玉皱着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竹笛在手里转了一转又一转。
“可能……”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在心中不停地搜寻早年读过的药卷,沉思道,“如果把天机阁那玄冰取来,配合着药引,我应该有些办法能暂时保命。”
她停了一停,点点头,对他说,“各派合议之时,应能撑到。但以后怎样,就不好说。”
沈镌声也点了点头,随即皱一皱眉,身形晃动,用血迹斑斑的手抓住帷帐,强撑着站了起来。他紧紧皱着眉,身躯仍存着些颤抖,青归玉看着他,心里莫名犯了些不安。
金声公子走出帘幔垂坠的榻前,向她偏过头,那侧脸轮廓泛上些许细微的光亮,却将唇色映得加倍苍白,他笑吟吟地说道,
“别害怕,青姑娘。”这玄衣的青年按着心口,前行几步,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各派此行,我天机阁也不是无人。”
沈镌声顿了一顿,话语忽然放慢,好似凭空犹豫了几分,
“只是要小心些……”
青归玉看着他走向门外,余光瞥见韩柊的尸身,忍不住最后回头瞧了一眼,内心哀愁。多少幼年时在药王谷的回忆统统涌上心来,喉头有些哽咽,于是闭了闭眼。
她静静地在心中叹息,悲痛地收敛起自己在药王谷多年的情感,然后转回身。
一抬头,浸满血迹的玄色衣裾从眼前扬起,黑色垂发蓦地散荡开层层弧光。
起作则江湖震悚,安居则四海平熄。
这名动天下的金声公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她面前倒了下去。
第43章 是她那么这不幸站在旁边的年少女子是……
衣袍翻卷,像是断了翅膀的玄鹤唳叫着下坠。青归玉的心差点从嗓子里跳了出来,急上几步,竹笛啪地掉在地下。
“你——!”
接住他的刹那,身上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刺骨寒意顺着十指刺入骨髓。
沈镌声双目紧闭,额头无力地垂落在她颈边,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冰凌刮擦的触感。
那些眼睫此刻凝着轻霜,随着金声公子紊乱的喘息抖动。
时而急促地扫过肌肤,激起一片细小的薄雾。
“摔得……真是地方。”她紧咬下唇,齿关却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寒气仿佛有生命般透过相贴的躯体,侵蚀向她的四肢百骸。
颈侧那点微弱的暖意,成了唯一的倚仗。
青年在昏迷中本能地贴近,鼻尖蹭过她跳动的颈脉时,他冰凉的唇间溢出一声模糊的叹息。
呼吸拂过之处,荡开混合着凄恻寒意的密密战栗。
她忍着寒冷,转头拭掉这苍白脸庞上的一点轻霜。
指尖小心擦过眉后二分处那点扎眼的针痕——那血痕殷红如烙,醒目地印在丝竹空穴附近,是勘乱的暖玉针曾刺入的痕迹。
但她早就丢了暖玉针。
那怎么办呢?总不能现在就看着他死。
青归玉焦躁地捻捻头发,把他在地上放平,他虽然昏了过去,居然还紧紧
攥着心前的衣物不肯放手。她试着拉了一拉,纹丝不动。
她左右看看,此时事急从权,只能用金针少做应付。咬了咬牙,下定决心,拈出针来刺破自己小指。
殷红血珠沁出。她挑起那枚细长的金针,沾着血,稳稳刺入他眉梢。继而催动残存的三绝内力,遣血液循着金针,一一游过手经二十三穴,丝丝缕缕,渡入他眉后那点艳艳的针痕之中。
黄帝勘乱针渡血,需沿手少阳三焦经而行,止于丝竹空穴。她目下手筋半断,运功时也觉自己天井、臑会不能贯通。
好在此时并不是真正用暖玉针所施,本就无法改篡生死,只图权且稍稍稳命。
金针嗡鸣着将两人血气交融,青归玉望着他眉梢渐染的红色,胸中内力翻腾。终于见他气息稍稍平稳了些许,她立刻撒手,指尖因内力反噬而微微痉挛,她皱起眉,慌忙运功压制体内反搏的内力。
她撤了针,在心里狠狠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下次绝对,绝对不能再使这种危险的渡命术。
她将沈镌声好好放在旁边,抚平他的衣襟,弯腰捡起竹笛,便要出门去叫些人手。
刚刚转身,他忽然曲着身子咳了起来,
“青姑娘……最舍不得我,”咳嗽稍缓,这金声公子压着被血迹濡湿的墨色长发,低低地哑着声音道,“当初……我咳嗽一声,她……都要偷着来探几次脉象。”
青归玉不由自主地蹑手蹑脚,听见这话尴尬得要命。拿不准他究竟醒还是未醒,也不知道他此时是对她说话,还是病中呓语,更不好意思回头再看。
只是听他提起,依稀记起好像还真有过这样旧事。
当年不过是加了些关心,却被他误会成这样情思,平白无故搞得她脸上也有些发烧。
但沈镌声此后就再没什么反应,青归玉擦擦额头,自思这又来渡血的事情,可不能教他知道了,不然老天晓得这人又能搞出什么事来。
到了早晨,
她本来想着,要与陈,孟二位长老将这事的来龙去脉一一分剖清楚,还要教他们相信,免不了要下一番功夫。
但没想到她这长长的一段话还未说完,有人便纵马急急的赶进了药王谷山门。
来的是个娇俏少女,匆匆踏入正厅,鹅黄衣裙,竟是慕容晴。
她手里提着几本账册,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对着孟子柳躬身道,“前日递帖的谢三小姐,听说咱们谷里溪流产特质真金,死乞白赖,非要缠着弟子给她私下弄来几块,说要打副新首饰。”
这少女鹅黄衫子上都浸了点薄汗,额上碎发也跑得服服帖帖,“师傅,弟子被她缠的没法,去家里一瞧,”她将账册翻开一页,塞进孟子柳手中,续道,“我见韩柊师叔,与慕容族中买卖交割账簿,里头是不是有不少这真金?”
“漕帮那事之后,弟子觉得不对,因此立时来禀告师傅,”她疑惑地问孟子柳,扫了一眼厅上诸人,又问,“韩师叔呢?”
谢三小姐?不就是李称金么?青归玉盯着不知所措的慕容晴。
一策既动,便有三策相随。
寒髓功穿颈之伤,与谷主被害情状互相印证;伪造金针的伎俩,也即刻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揭穿。
孟子柳与陈匀沣面面相觑,承蒙天机谋主的后手人情,在场众人并无半个认为这事情巧合,都只觉得被他安排了个停停当当。一时又是敬佩,又加忌惮,天机阁人还未到,已是万万不敢让他死的了。
虽然青归玉省去了许多解释的麻烦,但心里也免不了和旁人一起犯些嘀咕,这般缜密周详,将人心拿捏得分毫不差,教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