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李称金说的打扮,指的是易容。
天机阁的易容手段,她早已领教。这位新任蒲牢的少年,显然是其中翘楚。
仅仅只过了两柱香的功夫,青归玉就换了一副脸庞。
但药王谷里都是她多年的尊长同门,能不能顺利瞒得过去,着实教她犯了点疑惑,揽着镜子沉默不语。
“行啦,”李称金忽地倾身过来,垂落的璎珞扫过青归玉的手背,好像明白她的顾虑,夸张地打了个哈欠,朝着蒲牢摆摆手,
“姐姐不如私下去书室看看那个冷宫妃子,若这变装能骗过我们阁主半盏茶功夫,可以担保天下无人能识破。”
“最好,”她眼睛亮了一亮,续道,“姐姐也能多少有所感受,日后也好对别人的性命多加珍惜。”
很有道理。反正沈镌声身上寒毒未愈,也不敢就杀了她。
李称金为人刁钻,沈镌声近日确实闭门不出,但这小姑娘说话也是有些毒辣。
青归玉想着,拎着药盒,充当了一次侍女,推门进去,迎面就看见沈镌声独自一人。
她脸上瞬间黑了一黑。
这地方可太冷宫了。
刚从李称金那间铺设奢华的水阁里出来,水阁里的楠木缠丝屏风华贵典雅,波斯绒毯铺就的地面柔软温暖。连窗棂梁柱,都是描金绘彩,一块木头恨不得雕出九十九样花色。
而沈镌声的居所却简朴得近乎严苛。
这间所谓的“书室”全然不似天机阁主应有的居所,简直更像是一座精心打造的囚笼。
四壁彻白,如新雪初积,不见半个装点,连一幅字画也无。满室空空荡荡,更兼没有丝毫主人的气息,安静得可怕。
室内连一副书架都未曾安置,仅凭书几上零散的几卷薄书,潦草地应付起“书室”二字。与其说是简陋,几乎更近于荒芜。
哪怕是深山古寺里的高僧禅房,也会比这屋子更加明快鲜亮。
金声公子正斜倚在黑檀书几之后,若非那一袭玄色衣袍,整个人几乎要与身后冰冷的白墙融为一体。
午后的阳光转过,照进屋子,满室盈满了光线,越发显得空空落落,唯一闪出的亮色便是玄衣下缠绕的金色明光。
他就像一幅水墨勾勒的写意幻象,是这间空寂书室唯一的装饰。
青归玉环顾四周,太空荡了。无遮无挡,无蔽无栏,什么都没有,连影子都无处藏身。与金声公子那堪称华丽炫目的处事作风,格格不入。
她万万没想到书室是这样的,手中药盒转了个方向,心里忐忑,有些发怵。
因此也不敢贸然进去,也不好就此离开,只得在门外等着。
时间流逝,过了几个时辰,低垂的阳光穿过窗棂,将他半张脸浸在阴影里,在逆光中忽明忽暗。唯有一点朱砂针痕红得惊心。
这玄衣的青年仍然独自倚坐,不仅长久的一言不发,竟连呼吸声都收敛得极轻,恍若蛰伏一般。
“放下。”他终于开了口,却始终未抬
眼,那纤长的手指点了点侧下。
青归玉松了口气,进门放下药盏,转身就走。
突然地,身后杀机戮起,有弦音破空。
丝刃从她耳边划过,颈侧被一阵彻骨的寒气刮得生疼,那丝线锋利犹如匕首,堪堪擦过耳垂,叮的一声,将她嵌着细小珍珠的耳坠击得乱颤。
这是一击毙命的杀招,完全可以在瞬息间将她葬送。
她知道沈镌声或许不太客气,但预想中他好歹会给人留点余地。却没能想到,向这么一个小侍女出手,他居然也不惜直接动用起那凝血而发的寒髓功。
青归玉心惊胆战地转过头去,看向他。
金声公子已经站起身来,那双眉目不祥地盯着她。刚才还在执笔的修长手指,此时正把玩着半截断弦。指尖渗出的血珠,在他手上顺着冰丝缓缓滑动着游走。
这玄衣青年黑发垂坠,间杂有金线隐灭,那趋于凌虐的危险绮丽之外,却是平静得令人畏怖,无波无澜。
青归玉余光扫过地上滚动的半粒珍珠,突然明悟那弦丝本是要穿透自己咽喉的。
金声公子走近她身前,她不敢乱动,俯身时散落的发丝扫向她易过容的脸颊,金线在乌发间明明灭灭,如同黑暗中窥视的心绪。
她被迫仰头与他四目相对。
“李称金,”沾血的指尖忽然抚上她耳侧,他轻轻地说,寒意激得她浑身战栗,那点朱砂痕随着笑意在眼前摇荡,“玩得未免过分任性了。”
这本来如雪洞般寡淡疏离的书室一时间变得秾丽,仿佛骤然禁锢住满室天光。
“青姑娘。”
沈镌声又低低地说,衣上漾起些冰雪消融般的冷香。他朝着她低下身子,侧着头倾身,舌尖舐掉了些她颊侧易容用的药膏。
青归玉被他吓得一个激灵,退后几步,右手掩住脖颈,左手把他猛地推开。
随后手向腰间一拂,才想起自己没佩着竹笛。
但沈镌声明明在此之前就认出她来,她心里七上八下,觉得蒲牢这易容还是有不小破绽。
只是她确实没看出来,到底如何泄露了行踪的?
即使是有人假扮成天机阁侍女,也未必就能断定是她罢?
沈镌声也不因此生气,自顾自地用指尖将那舌上药膏拭下一点,抿在唇上。
那唇色立刻更变,他皮肤本就因久病而苍白,居然显得倒是还深了几分。
他垂下眼,用细密如耳语般的声音问道,
“青姑娘已经准备好要去药王谷了?打扮成这样,我们一起做贼么?”
青归玉一时无言以对,只是瞪着他。
金声公子抬起头,又看了看青归玉,微微一笑,“嗯。青姑娘想问,”
“怎么知道是你的?”
他低一低头,仍然轻巧地笑开,修长的十指在金线浮丝之中交叉。
看起来,有些愁苦,转瞬间又好似十二万分的开心,那眼光浮动间似有流顷转澈,春水横波。
“天机百变。普天之下,没有人不急着保命。”
“唯有青姑娘会先看我的手臂,想着沈镌声流不流血。”
第31章
这话未免把她说得太好。
医者仁心,青归玉自问是有的。但若说在生死关头仍存着一丝照护之心,她不禁有些心虚,太过溢美了。
有些好得过了分,不是么?
金声公子站在她面前,为难地看着她。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低垂着头,那零落的情思与睫毛一起颤动,好像真的在不安地等待她的回应。
然而,她刚刚差点就在他手中丧命。
如果她不是青归玉,如果她不是天底下唯一能解他寒毒的人,此刻他面前留下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那是家室中豢养过最漂亮的一只小猫儿,即使被它打破了心爱的花瓶,也是断然不忍心去责怪于它的。
而这个万中无一漂亮的青年,杀了人,放了火,只是为了让她爱他而已,又有什么错呢?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青归玉觉得自己脑海中确实可能滑过了这样的念头。
但人命不是谁心爱的花瓶。这才是金声公子想要给她下的情蛊。
他悄无声息地拨动着那点思虑的弦丝,静默地将情绪向他那端挑去,然后张开双臂,以希冀而祈求的姿态,策划她的坠落。
怜悯与纵容,本就是一体双生。
青归玉在心里叹息,退后一步,抬起手,费了些力气才将脸上的易容抹掉。
“沈镌声,”她大致恢复了自己的容貌,只是脸上还残留着些许扭曲的颜色,
于是她又抖一抖手上那黏糊糊的药膏和干涩的结块,抬起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我有时候真是有点可怜你。”
她这些时日从一开始就错了,她不应该企图靠着天机阁的势力混进药王谷。太阳底下哪里不是路,谁教她非要走天机阁这一条,难道她就想不出别的解决法子?
青归玉揉了揉额头,着实感到头疼。
她性情中本有些随遇而安,随波逐流的部分,到此处却被沈镌声放大了不知多少番去,被他如此精准地勘破弱点,总归称不上愉快。
李称金似乎是正在拖延,这倒也合常理,但她在此处滞留的实在太久,也不是一件好事。
金声公子双指交叉,那晶丝缠握,他在空荡的屋内缓缓踱步。
“青姑娘,让我再想想办法,好么?”沈镌声低下头,踌躇片刻,又看向她,对着她轻轻一笑,
“哪怕多陪我只得一天,也是好的。”
他说这话时,那双漆黑的眸子直直望着她,眼底似有暗流涌动,眉目间好似藏着一点沉静的疯狂。
几乎使青归玉生出了些疑虑,以为自己看错了。转念想时,不过回避一次,她自然可以再寻机会,只得点了点头。
可是,这一天确实是有些短了。
入夜时分,青归玉开始收拾行装。她将随身携带的药瓶一一擦拭干净,放入布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