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但他一个奄奄将死的人,此处又远离药王谷重地,能有什么威胁?性情又惯常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因此等她能问的时候,已经失了时机,倒也不好开口问他什么。
  她自小几乎是独自长大,除了陆归衍外,与旁人交情都不太深刻,难得与亲近之人打闹玩笑。此时见了他这样羞赧,忽然平白生出些素日没有的促狭心思,因此笑道,
  “沈公子喜欢么?给沈公子试试看?”
  夏日天热,反正底下还穿着一副半臂,她就势脱下那被他拉着的外衫,顺手将这衣服往他身上一罩。
  那少年掩着的脸猛地变得更红了,简直好似要滴出血来。
  他从指缝里看看她,低下头,又看看她,即使如此却也没撒手,只是咬着嘴唇,依稀能看见唇下几乎又要被他咬出些血痕来。
  青归玉见他这样难受,觉得自己玩笑开的太过,又忙不迭的给他把衣服往下拉。
  “开玩笑的,沈公子,”她手忙脚乱地解释,“开玩笑的,我不说了,你别生气。”
  “没有,”少年仍然咬着嘴唇,目光游移,只是抓着她那外衣,“我没生气。”
  青归玉见少年唇边渗出血迹,心中一急,下意识便要抬手为他擦拭。待袖口拂至眼前,才惊觉自己只穿了件半臂,于是慌忙扯起外衫的衣角,轻轻拭去他唇边的血迹。
  他也没躲,任由她靠近,只是耳尖微微泛红,脸红着问,
  “好看么?”
  青归玉被他问的一愣,然后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大约在问这身衣衫,
  “好看好看。”她敷衍着道,赶紧又把那衫子望回扯了扯。
  还真愿意穿啊?她心里想。
  “有青姑娘的师兄好看么?”这少年咬着牙,又追问道。
  青归玉又被他问的懵了一下,随即想起来,他说的可能是之前她提到的小师兄,那你要问小师兄,小师兄肯定是极其好看的。
  但这少年对衣服啊,长相啊,实在是过于在意了,她心里隐隐地总觉得这样不太好。
  只不过哪里不好,她倒也说不太上。
  “其实,”这话在她心里绕了一绕,于是斟酌着说出来,“也不必将相貌看得太重,又不是要嫁人。”
  “嫁人?”他怔怔地看着她,帘落外的夏风一时安静了不少,
  过了一会儿,“青姑娘,”
  少年终于又开了口,慢慢地说,
  “也要嫁人的么?”
  青归玉其实倒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若她还在一般市井人家,十几岁确实也是该议亲的年纪。
  但药王谷的生活实在是太安闲了,比幼时在乱世里挣扎求存的时日不知好了多少,她此时是半点也不想回到那刚刚平定的市井里去。
  而她也实在喜欢自己这所药庐,若是有朝一日她嫁了人,出了谷,这药庐里免不得苍松独坐,白云谁侣?
  “我没想过。”她仰起头,生平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故尔一边想着,一边道,“非得嫁人么?”
  她侧了侧头,“唔,就算是往后必须要嫁,我也不太想出药王谷。”
  药庐里一片静默,只有窗外忍冬藤的叶子在风中轻轻作响,夏日的时分仿佛在此休止了片刻。
  “若是真到了那一日,我……”少年低下头,两侧的发丝柔顺地散落下来,安静地看着她,视线长时间地停伫。
  继而他转过头去,滞涩而迟缓地说,
  “我不知我还能不能活着。”
  他这话说的过于绝望,把青归玉听得都有些触动。觉得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跟他谈起什么往后啊,要是啊,之类的词句,于是偷偷地叹了口气,
  “别难过,”她轻轻一晃他的肩膀,展颜笑道,“到时候我肯定把你治好啦。”
  然后她点了点头,“要是治不好你,我就不嫁人。”
  “真的么?”少年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望向她,重复了一遍,“真的么?”
  “真的。”她笑吟吟的,心想等到她练成了黄帝第三针,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嗯。”他脸上红晕还没褪去,只是终于不再掩着脸,咬着下唇。两只手互相局促地交换着,握那手里的衣裾,慢慢地道,
  “那就可以。”
  少年最终还是不太愿意让她出
  去替他找些衣物。因此她估计着晚上他睡下了,趁黑偷偷溜出去,走了半宿山路,摸到谷里弟子房那边,顺了些男子衣物到手。
  回来的时候,药庐外月色正好。她踏着月色,心情也是不错。天上一点云彩也无,照得夜晚通澈好似半个白天。
  那月光只晓得映着天空,月亮甚至不知自己为月亮。
  忍冬与钩藤的叶蔓下,某个疯狂,隐晦,昏暗的角落,从即将要耗尽的生命里,滋生出了一些东西。
  *
  此时此刻,青归玉点着竹笛,想了又想,觉得这也就是她对少年沈镌声做过的,比较折辱他尊严的事情了。这样的蠢事,金声公子不愿意被人知道,也是事所必然。
  她并非刻薄之人,自然不会提起这些陈年旧事,沈镌声既然要生气,便教他生自己的气去。反正他想要解那寒毒,也就不敢对她下死手。
  但此去七年,这时候离药王谷越近,她倒偏偏显出了点近乡情怯的意思。她从那满是寒雾的客栈房间里出来,止不住想要透透气,有点焦躁地在窗口走来走去。
  突然,青归玉猛地抬起头,手中竹笛一转,她迅速靠上窗户,手指紧紧攥住窗框。
  就在此时,街角一抹白衣身影一闪而过,她运起听雨步轻功,从那窗口纵下,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第30章
  青归玉纵下楼去,还没走出几步,傍边环佩声动,闪出那少女的人影。
  李称金拦在她的面前,手里一柄黑檀木镂花小扇指着她,一双水灵的眼睛警觉地盯过来。
  “姐姐要到哪里去?”她歪过头,笑一笑,身上的坠饰晃了几晃,“说走就走,不先与做主人的打个招呼?”
  “让开,”青归玉心里着急,说话就多少有些严厉,“称金,我不想与小孩子动手。”
  李称金眨眨眼,笑道,“称金可不会武功,更不想与姐姐动手。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霸下楼的生意便是如此做的。要是让姐姐走了,不知多少人要遭殃。”
  华服少女的乌檀小扇指着青归玉,眯起眼睛,抬了抬下颌,
  “李称金身为霸下楼魁首,少不得须替手下人性命着想。”
  “但凡出了霸下楼势力范围,姐姐想去哪里,就不关我事,”她语气渐渐凶狠,手指一点,几乎是气势汹汹地质问她,
  “姐姐也该有些自觉。谁的命不是命?哪里有比别人精贵些的道理?”
  青归玉虽不说积德行善,但药王谷内外,她这辈子救的性命也是不少。
  此生头一次被人教训这种话。还是从这么个以蓄养死士闻名的天机阁女孩儿嘴里讲出来,把她说得一愣,还真是咄咄怪事。
  李称金继续道,“霸下楼说到做到。既然收了公子漕帮六条商路的生意,包准替姐姐安排潜进药王谷,但求姐姐不要从中横生枝桠。”
  少女摇了摇小折扇,从满头珠翠下皱起那细细的眉头,“譬如,跑去找找什么旧日师兄,师妹啊。之类。”
  于是青归玉一时明白过来。那日寿宴上金声公子挑起漕帮内乱后,天机阁恐怕乘虚抢了漕帮不少势力,原来都被沈镌声交付在这少女手中。
  虽然被她这样指斥,问题倒点向了青归玉想要涉及的核心。
  这样一挡,她便再也追不上刚刚那身影,于是将竹笛一横,对李称金笑道,
  “那么,霸下魁首该如何保我入药王谷呢?”她也学着李称金点一点竹笛,“何时开始动手?不然要去找谁,我可是说不定了。”
  少女冲着她扬起一条眉毛。
  此后足足两日,李称金闭门谢客,青归玉也没见到沈镌声的人影。直到第三日中午,才被李称金派人叫了去。
  青归玉也不急,就是因为前几日,与沈镌声分开得未免太尴尬了些。这些时日见不到他,倒是正好。
  “姐姐来了,”李称金拍了拍手,“好,今天替姐姐打扮打扮。”
  那叫蒲牢的少年两手抱臂,站在她身后。
  “我不太懂,”青归玉捻着竹笛,“天机阁九连楼,霸下,蒲牢,在贵派门内不是并称九龙子魁首么?”
  她指指那叫蒲牢的少年,疑惑地问道,“居然不是平起平坐?怎得他如此拘谨?”
  李称金冷冷地笑了一声,
  “蒲牢上代魁首既然反叛,原先那蒲牢楼门人当然被公子清理得干干净净,这小子上任孤身一个,毫无羽翼,可不是怕我来着。”
  她又续道,“再过几年,可不好说。但如今他是笨手笨脚,傻得可以,”她转了转眼珠,显出点防备的神色,又娇气地笑道,“只有这打扮手艺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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